设计院的青年建筑师，有人转行有人困守｜故事

【财新网】“中标也没有奖金，只能发个朋友圈自嗨一下。”建筑师犀牛不久前参与竞标的项目刚刚中标，即将进入全年无休加班的日子。这是犀牛入行的第四年，他曾有过两天半没合眼的加班经历。身边的同行有的转去直播卖房，有的早已“提桶跑路”。

今年是包纸离开建筑业的第三年，她原是一家国企性质的建筑设计院的建筑师，目前待业在家当“全职女儿”。十年前，建筑行业如日中天，包纸心怀向往，走进了建筑专业的大学课堂。结果，她读了不到两年，房地产开始走下坡路，与之一脉相连的建筑业遭遇市场紧缩，就业机会也随之减少。据统计，2019年至2022年，中国建筑业增速从8.5%下降到4.5%。2022年中国建筑业从业人数5184.02万人，比上年末减少98.92万人，连续四年减少。

近年来，建筑师曾经的璀璨舞台俨然落幕。如今，建筑打工人常把“转行”挂在嘴边，失业好似近在咫尺，给自己谋一条更稳固的后路成为不少人的选择，而坚守岗位的人则在“没有项目”和“拼命加班”两种工作状态中反复切换。像犀牛和包纸一样陷入职业困境的建筑设计师不在少数，建筑打工人何以至此？他们应该何去何从？

打工人内卷

包纸毕业后，就职于北京的一家国企性质的建筑设计院。由于建筑项目的周期比较长，他们完成一整个项目大约需要三年之久，交付方案图后不断地修改施工图，是包纸的日常。虽然包纸的同事人均985、211高校毕业，但工资水平普遍不高，还可能随时面临“中产返贫”的危机。

建筑设计院的基本工资通常比较低，一年到头的收入全指着绩效。其中，设计费和年终奖金是大头，而设计费率几乎近20年没有涨幅，项目中标后费率有时反而还会下浮。“设计费拖延的（时候）居多，分到自己手里也寥寥无几。”犀牛说。

据BOSS直聘数据，截至2024年3月4日，最近一年全国超七成（73%）建筑设计师年薪不足12万元，超过一半的建筑设计师年薪低于9.43万元。从工作年限与月薪的关系来看，工作5年以上的设计师平均月薪超过1万元（10577元），而工作年限小于1年的新手建筑设计师，平均月薪则不足5000元（4914元）。

点击查看大图在全国两会上，有人大代表连续几年呼吁“提升设计费率合理化水平”，针对的就是建筑行业的低薪现象。2024年3月，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冯远提出，目前全国层面尚无统一的取费标准，而实际中仍在参照2002年的老标准，建筑设计服务取费存在收费偏低、恶性竞争较为严重、设计内容与收费不对称等问题，致使建筑设计人才薪酬待遇落后于行业其他版块，人才流失严重；许多新增设计内容找不到收费依据，有的甚至变成免费设计；等等。

在低廉的“市场价”压迫下，建筑设计企业通过压缩项目时间、增加工作量的方式追求利润，导致设计质量下降，甚至造成安全隐患或酿成重大事故。为了抢夺有限的项目，一些公司不惜低价中标，导致行业内竞争白热化，形成了“内卷”现象。

行业内卷，建筑设计师通常在节点前拼命加班。上一个项目节点前，犀牛几乎每晚凌晨左右才到家。“项目少了之后就要出去做竞赛，跟别家设计院抢项目做，其中降价甚至免费出方案的不在少数。时间压缩到极限，有时还要多出3、4个方案去争夺份额。”

我们收集了一份“2023年建筑类转行情况调查表”（下称“调查表”）中的120条有效信息，并爬取了豆瓣“上班这件事”小组中有关建筑类从业者转行的68条帖子正文。通过做词频分析，我们发现，建筑行业从业者转行的主要原因有工作强度大、薪资待遇低、行业下行等。

点击查看大图“迷茫”是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一种心理感受，“未来前景天花板低，和学生时代的想象不一样。”这种面对冰冷现实后的心理落差是更多人的难言之痛。“（跟建筑设计师）那份期待自己的设计成为落地建筑的骄傲，也许其他专业和学科不能相提并论。”犀牛说，“前些年，建筑学是许多学校最高分的录取专业，学科教育秉承‘大师’教育，几乎所有建筑学生都有大师梦，渴望能做出一个举世闻名的建筑。”建筑师自带的骄傲逐渐被现实磨平，上学时代追逐的“大师梦”如今成为他们“脱不下的长衫”。

企业断臂求生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随着中国经济下行、房地产行业爆雷，建筑公司设计业务大幅减少，甚至入不敷出。不少企业为了适应市场变化，不惜断臂求生，相继优化内部人员结构、欠薪停缴社保甚至降薪裁员。

据了解，建筑设计院实施绩效考核末位淘汰、不给员工缴纳公积金或进行20%-40%薪资调整、进行待岗处理等措施较为常见。比较委婉的说法是“执行三个月的无薪休假”，亏损严重的会直接发布停工停产通知书。还有建筑设计院对员工实行“请长假或全员轮流请假”，不上班期间，员工无工资，且基本的社会保障费由个人承担。

有的小公司难以为继，为了合法裁员，要求员工签署霸王条款。合同条款中推出新的考勤制度和奖惩制度，而奖惩的标准大多偏向主观，处罚方式则列出数十条。员工如未遵守其规章制度，将有可能被公司处罚、解聘、辞退，且无经济赔偿金。

“降薪裁员之后，留下的人要干的活也少不了。”犀牛今年涨了一次薪，自两年前跳槽来到北京后，逐步平稳地走向职业的上坡路。与同事关系和睦的他，也会因担心失业而焦虑，“就怕节点接节点，也怕节点之后就没活干了。”

包纸没有这么幸运。2019年，包纸跳槽去了上海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内容从画建筑施工图的设计岗，到对接设计院和施工单位的管理岗。原以为换个城市可以跳脱出原有的沉闷环境，工作会更顺心一些，不料，新冠疫情暴发了。2020年，包纸所在的公司接不到任何项目，业务量直线下降，自然也没有工资可发，能给员工按时交上社保已经是万幸。2021年，包纸离开了上海，也彻底与建筑业挥手告别。

职业再选择

包纸在去年找工作的间隙，准备了一年的考公，今年转向考编。“身边关系好的前同事也在准备考编，没被裁员的人同时在职备考，做两手准备。当然，还是有少部分人继续坚守岗位。”事业编一年有两次统考，不同事业单位会有零散的单招。在包纸看来，与其再次从事随时面临裁员的工作，考编“上岸”是她最牢靠的选择。

大学老师们口中“越老越吃香”的建筑专业，近些年变成了“毕业即待岗”。国内大学建筑类专业的招生规模开始下降，学习年限也趋于缩短——清华大学取消了2024年建筑专业非全日制招生名额；桂林理工大学宣布停止招收建筑学专业；大连理工大学的建筑学、城乡规划专业的修业年限由5年变为4年；东南大学的城乡规划、风景园林专业的修业年限由5年变为4年。

根据第三方社会调查机构麦可思研究院历年发布的《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建筑类学生毕业五年后的就业满意度逐渐与全国平均水平拉开差距，在列出的14个专业中，建筑类专业毕业生的就业满意度下滑尤为显著——从2020年的第18名（前44%）一路下降至2023年的第39名（95%），仅高于土木类和安全科学与工程类。

点击查看大图建筑专业本科一般为期五年，涉及的学习领域很广。除了专业课外，美术、几何、文学、艺术史，甚至哲学都与建筑学一脉相连。“满世界看建筑是无形的课，培养审美也是一门必修。”犀牛说，“中国古建多与文人雅士挂钩，读到园林时会发现，许多相关文献都是古文。”

“大学的建筑课还是很有意思的，”包纸毕业前曾到意大利交流学习一年，学校鼓励以多元的维度感受建筑与世界的连结。十年后的今天，当包纸被问到“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你会选什么职业？”时，她苦笑道，“大学毕业后会选择直接考公。”

在上述“调查表”中，46位已转行的建筑设计师的常见选择有设计、（自）媒体、教育、管理（如项目管理、地产管理）、游戏、运营和保险业，也有少部分人跨界到法学、金融，或从乙方变为甲方，从打工人变成老板，有的做起了个体生意。整体而言，转行的建筑设计师平均年薪从15.08万元上涨至19.22万元，但也有人的薪水打了折扣。一位降薪27.8%、转行至媒体业的前建筑设计师表示：“钱少了，但不push、不加班，人舒服多了。”更多的人将“行业潜力”视为重要的考量，选择科技开发、游戏技术、REITs（房地产信托投资资金）等领域。

点击查看大图值得关注的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也逐渐影响到建筑领域。现阶段的生成式AI有望帮助建筑设计解决建模阶段和早期施工阶段的技术难点，以此提高效能和限制误差。不过，在一些建筑设计师看来，AI创造的视效尚不能等同于建筑设计：建筑设计涉及方案设计、施工图设计、结构设计、机电设计、材料选型等多个环节，每一个方面关乎着建筑最终建成的整体质量水平；而AI目前在应用层面仅能提供建模参考，更无法达到工作领域的专业标准和有效的美学创造力。

“建筑不是效果图，也不是电脑模型。”犀牛的工作还没有涉及AI的使用，他认为AI不会取代建筑业。“比如一些代码编写的智能建模、3D扫描、4D摄影等AI应用，更多的是噱头。目前没有相关资本的投入，而真正从技术研发角度发展AI技术的少之又少。”

“人类使用的工具再发展，也是留给行业内的人使用的。真正热爱建筑设计的人还是会继续充满热忱地做下去。”看到身边离开建筑行业的人络绎不绝，犀牛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对未来的规划是，“把手上的项目做完整。”

文中犀牛和包纸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