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禮
克奈緹娜將治療好的「患者」連同簡易保養方法放入密封袋，將聖母詩篇後第二個療程結束。輕吁口氣的她背起隨身帆布袋抱著密封袋起身，離開忙綠工作區將其交付給負責收發的同事。
「麻煩了。」
聽見克奈緹娜聲音的修士抬頭，映入眼簾的是蓋著修復完畢章的密封袋，「太快了吧？是剛剛那份？」
「啊、因為受損程度低所以才比較快，已經有讓絲諾執事確認過了。」
舊書書況與修復方式各異導致經手人進度也有所不同，別館為順利解決這段期間修復部湧入的外部工作，一完成就需接手新案件——難易度基本隨機。聖母詩篇雖經四天才終於修復，克奈緹娜接下來的兩本卻只用一天與半天就將其完成。
「了解，目前……暫時沒有新件。」
「咦？我以為……」
「畢竟春贈巡禮結束啦，聖母披飾織藝競技時朝聖者會暫時減少，直到舉辦聖祝才又會——一口氣增多，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地獄啊。」
「是、是嗎？」
「是啊，要趁這空檔去看看織藝競技嗎？在兩輪投票冠軍就會出爐囉……而且妳今天不是休假嗎怎麼又在處理工作。」
「啊、想說……很快就處理好。」上星期休假也被樞機念的克奈緹娜縮起肩膀。
「就是這樣，暫時沒有支援的事，明後天可能會有其他安排。」修士接過密封袋，雙眼從圖書修復師身後移回，朝著她俏皮一笑，「有人找哦，就不打擾了。」
她順著目光與無聲點頭示意的恩索對上視線。錯覺嗎？少年今天似乎和前幾天相比氛圍上有些不同，似乎有些……開心、嗎？克奈緹娜眨了眨眼，不太肯定自己的猜測。這幾天少年時常出現在身遭，幾次交流下兩人互動已自然許多，但雙方偏內向的個性偶爾還是會讓場面陷入安靜。
見恩索沒有動作，克奈緹娜握著帆布袋肩帶的手微微收緊，為化解僵局的她揚起嘴角主動開口：「我想去看看外面的織藝競技，你呢？有什麼打算嗎？」
眼前少年的手在斗篷上一抓一放，在少女的等候中最終他鬆開手，躊躇開口，「可以一起？」
「可以哦。」克奈緹娜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與修士揮手道別，轉身向別館出口走去，沿途與同事點頭打招呼，在踏出別館時朝恩索提問：「你有……想說什麼嗎？剛剛。」
迎來的天藍目光一片澄澈，總是引導話題的少女語調輕柔，「想和我說什麼嗎？」
暖陽將春意帶入赫峰半山腰的村鎮，針葉木的樹梢長出綠葉，別館照顧的花圃萌生新苗。
「……手機，可以換。過幾天能拿到。」
「哦？是嗎？太好了呢！」這表示他嘗試向司鐸詢問並得到成果。幾天前的記憶讓克奈緹娜漾起笑容，輕輕拍了下手，「之後如果有使用上的問題可以問我哦。」
「嗯。」恩索生硬地點頭，像在思考什麼的他皺著眉，視線從前方收回轉頭看向身旁少女，由衷詢問：「妳為什麼開心？」
「嗚、為什麼開心、嗎？」克奈緹娜一呆，不由得在廣場邊緣先停下腳步。
春贈巡禮結束緊接著是大敬獻才會舉辦的四年一度聖母披飾織藝競技。廣場以懷抱花束和典籍的純白聖母像為中心，幾輪評選下前幾天擠滿索取春贈人群的地方此時坐落最後的五個棚架，與街道銜接的那側則擺著例行的春日市集。
「雖然原因不同，但我想這通常表示遇見了讓心情好的事。」克奈緹娜斟酌著字句，慢慢向這位可能從未有這經驗的少年述說，「我喜歡身邊人開心的樣子，看他們開心我也會覺得心情好起來……當然，其他情緒有時也會有。嗯，因為我比較敏感，所以碰到比較負面的情緒也會跟著低落……嗚，總之。」
克奈緹娜擺動雙手中斷逐漸離題的話，輕拍微微發熱的臉頰，偷看像是沒有表情的少年，「能換手機，覺得開心嗎？」
「是、吧？大概。」懷疑與不確定讓恩索的臉皺成一團，「感覺很不習慣。」
「如果之後能習慣就太好了呢。啊，還想要那些書的照片嗎？如果要的話之後再傳給你吧？」
得到恩索肯定的回應，克奈緹娜調整裝有沖洗照片與灰藍圍巾的帆布袋位置。這樣就不用送了吧？她想。雖然這幾天照片她一直都帶在身上，卻始終沒找到送出時機，連同昨晚織好的圍巾，沒什麼重量的兩樣東西此時卻讓她覺得袋子有些沉。
「……克奈緹娜？」
「嗯？」被呼喚名字倏地回過神，意識到是誰叫自己的少女臉刷地竄紅，「對不起剛剛在想事情！走吧，投票了嗎？聽說在兩輪就會決定這次的優勝了呢！」
「還沒。」恩索跟上步伐快速的克奈緹娜，將視線投往廣場中心的棚架。
棚架內展示成品的聖母像底座擺放著象徵陸海空生命的白鹿皮、白鳥羽、白鯨角所製的各式工藝品，肩上披掛以雪嶺刺蕁老莖和枝幹纖維編織、純白為主色調的華美披飾。僅由女性雙手一針一線紡出的純白描繪著各式圖騰與迥異紋樣：綿延山峰與遼闊海勢、繁茂枝藤與盛放花朵、飛翔禽鳥與奔騰猛獸、四季風景與多樣幾何——
「是巖村史坦家的主母嗎？這次果然也到最終遴選啊。」
身旁觀賞者的讚嘆讓克奈緹娜停下腳步，凝視最後的聖母像。披飾由深色線條勾勒出的山壁花紋為底，下端是石與木堆砌成的屋型刺繡，其上則為披覆披飾的聖母與落著雪的灰白雲層與數道灑落晨光，猶如聖母於山壁與風雪中庇護村落的光景。
「聖母的傳說嗎……是什麼樣的故事呢？」喃喃自語的她低頭查看簡介，在作者資訊中尋找創作概念。
「是聖母向人們報春的故事。」
簡介寫著作者來自巖村，恩索的嗓音讓克奈緹娜轉移視線。凝視披飾的雙眼帶著懷念，他伸手指向邊緣落雪般的白點，「春雪蛾，初春的報春蟲。」
「咦？不是雪嗎……」克奈緹娜細看才發現白點旁有著細小觸鬚與翅膀花紋，遠觀幾乎難以察覺，「好厲害，你居然能發現。」
「以前，媽媽織過。」
沒想到恩索會提到過去的她微微一愣，望著他的側臉克奈緹娜悄聲回應「原來是這樣。」後也將注意擺回。純以刺繡呈現的華美不輸增添串珠擺飾的其他作品，從中能感覺縫製者洗鍊拔粹的技術。
感覺會是這次優勝呢。投下選票的克奈緹娜移步打算讓出空間，靴底卻傳來踩到硬物的觸感，本以為踩到碎裂石塊，抬腳卻發現是一條串著鍊繩的十字掛件。十字架？裝飾品？了解這通常代表何物的少女連忙彎腰將其拾起在手中端詳。白木製的十字手感溫潤，四端皆有柔和雕飾紋，背後還雕著幾個英文字母縮寫。研判可能是觀光客遺失，克奈緹娜看往市集方向。
「怎麼？」
「應該是遺失物，我想送去服務處。」克奈緹娜朝恩索展示手中的十字，「如果還沒選好要投給誰的話，你要在這嗎？」
「選好了。」少年搖頭，率先走向市集方向，「那是？」
「應該是信奉新教的人的十字架。」克奈緹娜跟上步伐，離開眾人圍觀的棚架區。
「應該？」
「因為，上面、沒有釘著耶穌。」
「耶穌？」
「對，基督教中上帝的兒子、救世主。」困惑與茫然使身旁少年整張臉皺了起來。克奈緹娜第一次見他有這麼明顯的表情反應。
「釘？為什麼？」
「嗚、這是我不太喜歡的故事。我記得好像是——」克奈緹娜一邊注意是否路過服務處，同時和少年講解對他來說是異教的耶穌典故：從馬廄出生、四處宣揚福音，到統治者認為權力受到威脅將他釘上十字架。「儘管過程非常痛苦，為拯救人類耶穌仍順從上帝旨意，自願接受極刑，直到最後仍愛著這樣對他的人們。信仰基督教的人將他面對痛苦與困境的行為視為典範，大概是這樣……」
兩人直到末端才在盡頭看見懸掛服務處海報的攤位。克奈緹娜將十字掛件交給服務人員並說明拾獲位置，才與恩索往回走。沿途，她注意著講述故事起就不發一語的少年。隨相處時間增多，她開始能從皺緊的眉頭分辨恩索處於想說什麼但尚在組織話語的狀態。
「小姐，背帆布袋的小姐。」
些許年邁的女聲傳來，本以為不是叫自己的克奈緹娜在後方叫喚改成灰髮少年旁的小姐時才終於轉過頭，占卜攤上穿著活脫傳統印象的占卜師朝她揮手。
「唉？可是我沒——」
「不不，不算錢，只是剛好的緣分。」兩枚乾燥白楊樹葉製成的護符被占卜師推向桌沿，在老者「這你們各自拿著，好好收著，最近注意身遭。」的話聲中半強迫地被塞入手中。銀綠兩面色彩使白楊樹在碧國被視為能製作結界、擁有抵禦邪惡的能力。
莫名被贈送護符讓克奈緹娜一陣困惑。但占卜師只是又補了句：「聖母在上，願白楊樹的庇佑照護爾等。」便不在搭理他們。幾次嘗試詢問無果，克奈緹娜最終還是回到路上。
「真是……奇怪？占卜師都是這樣的嗎？」她的自言自語無人回應。琥珀色的眼注意到手拿護符的恩索表情仍與剛才相同，斟酌後再次開口：「恩索，在想什麼？」
「……剛才的故事，」安靜的眼望了過來，晴空般的色彩中揉合著陰鬱與困惑，「為了人們而貢獻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
克奈緹娜止住步伐，對不是行為互動而是想法的提問感到驚訝。示意恩索一起到路旁避開市集人潮，少女抿唇思考後回應：「我覺得……這沒有絕對的正確或錯誤。」
「當時情況、每個人的能力想法都不同。為了幫誰犧牲點了時間、受了傷、甚至死亡……或為了誰而妥協、失去選擇或者改變了想法、價值觀，『貢獻』的結果不會相同。但是，不論如何……」克奈緹娜歛下眼睫，「都必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行。比起正確、比起奉獻，找到平衡點最為重要。」
「平衡點？」
「嗯。能幫助他人，自己也不會太過受傷的平衡點。選擇犧牲奉獻或許是祂的決定，但我們終究只是普通人，盡可能不讓自己因此而長期痛苦，這才是最重要的。」
「可以……這麼想？」陽光下少年天藍的眼因驚訝而微睜，但一瞬便隨低頭陷入陰影中。原本完整的乾燥白楊樹葉護符莫名碎裂在他手中。
「當然可以……怎麼了？」隨著視線，克奈緹娜看向手掌。雖對護符這麼快就破損同感驚訝，正想可能是品管瑕疵的克奈緹娜注意到恩索黯淡神色後微斂神情，「聖母信仰中護符破損是壞事嗎？」
「東西壞了通常不是好事吧？」
「通常是這樣沒錯……不過，你知道嗎？有些信仰反而認為護符損壞是因為替主人擋去災禍，所以是好事哦。」
「擋去災禍？」
「是啊，他們覺得護符發揮了正常作用。當然往壞處想的也是有，但我更喜歡這樣的解釋……」克奈緹娜的聲音漸小，不知為何，少年彷彿要哭出來的神情讓她的心跟著揪了起來。
握在肩背袋帶上的掌心緊握又放鬆，克奈緹娜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點究竟好不好，但她覺得現在的自己要做點什麼。猶豫再三後她深呼口氣，調整好心情將書籍修復的照片、藍灰色圍巾連同自己收到的護符一口氣朝少年遞去。
「我的護符給你吧，還有照片……另外這個、是，謝禮。」克奈緹娜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難得又有了剛見面時的結巴，「你好像、體溫比較低、嗎？所以我就想說、這樣會不會比較不會冷、之類的……」
「你可以收下嗎？當然拒絕也沒關係的！畢竟我編織的技巧並沒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