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希夷】記憶

【謝希夷】記憶

望夜


  見到那個人之前,謝希夷在孤兒院那一方小天地中,見過許多骯髒的事情。從還在咿呀學語的孩子到本應慈愛的老師們,人類彷彿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必須倚靠算計來求生,那驚天動地的初次啼哭,許是為了往後崎嶇疲憊的餘生而悲慟。

  他記得久遠以前的事情,在回憶時能將細節看得更清楚。此生接受的第一個溫暖與絕望皆來自母親,從懷抱到院前冰冷的台階上,只是一個短暫的轉換,那個女人決絕的背影在離開他的視線前,沒有回頭過哪怕一秒。

  他知道她走了,對於只會哭的嬰兒來說,更多的就不明白了。懂事之後才曉得正常孩子還得有一個父親,可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角色,相比起來,他並不恨母親,只猜測她已經盡力了。

  許是彌補,在他懷中繡有「絨」字的護身符裡,有母親身上唯一值錢的金飾,但一被抱進孤兒院就被院長取走了。他對每個孩子都一樣,倘若身上沒有財物,很快就會被幾個奇怪的大人帶走。他曾在月黑風高的夜裡看見院長用那些孩子換得一袋鈔票,其中甚至還有剛來不久的小啞巴。

  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去哪裡,可那絕非領養,這種勾當只會讓那些孩子去到更糟的地方。


  淤泥養出的孩子心眼會有多黑,在幼時就可見一斑。那時他不過四歲,某日上午遠遠地就瞧見一對富商夫妻拜訪孤兒院,十有八九是為了領養,聽到了風聲的孩子們趨之若鶩,若能抓住這次機會,不僅能夠離開這裡,更能擁有富足的人生。

  那對夫妻一身的行頭要價不菲,而院長全程對其逢迎拍馬,僅遙遙一眼,就叫他全然提不起興趣,只在後面的庭院裡翻閱繪本,儘管他還不能完全看懂。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搶走了他手中繪本,跑到了另一邊的鞦韆,佯裝文靜乖巧,他見狀撿起了一根樹枝,緊蹙著眉頭正要發火,就看見院長領著那對夫妻踏進了庭院,似是對那慣會演戲的孩子十分滿意,直至將他領走時,都沒有發覺中意的孩子背對著他們,朝院中人做了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醜惡鬼臉。

  後來他才聽聞,那對夫妻想要的是乖巧漂亮好拿捏的孩子,用以塑造他們的良善形象。 而他的聰明與外貌本就進入了他們的視線,但當他撿起枝條想著報復時,就喪失了競爭的機會,但這無所謂,富裕虛偽的家庭並不在他的需求之中。


  直到那兩人出現在孤兒院中,一向對領養人興趣缺缺的他燃起了勝負欲,只因那並肩走在一起的男人與少年皆是金質玉相、氣宇非凡之姿,後者的眼神彷彿蘊含著世界的蒼茫悠長,更令人神往。

  只是院長對他們的態度平平,使得院內孩子自薦的興致也不高,但他又擔心這只是表象,有機會成為這樣出眾的人的孩子,怎麼可能不在背地裡用盡心思?想到這裡,便更加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

  為首的男人並沒有明說想要什麼樣的孩子,只是拿出了一個形式複雜的玩具,詢問孩子們有沒有信心解開。他雖然不太明白,但更怕錯過,一時腦熱就上前接過了與那男人手掌一般大的玩具,細看才發覺其間每一塊結構緊緊扣在一起,彼此形狀簡單,卻尋無頭尾、叫人無從下手。

  男人並沒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著,他卻兀自緊張起來,也許是因為男人身邊的那個少年正在看著他,這使得他越想表現越不能靜下心來思考一切。

  「來,你看一遍。」在成年人眼中,他的侷促非常明顯,但並不是什麼丟臉的大事,男人輕巧地拎起他手中的鎖,勻速且流暢地解開,但就在他展示後欲再次組合起來時,一直沉默看著這一切的少年終於開口介入其中。

  「等一下。」少年從外套口袋中拿出另一種類型的鎖,看上去比男人手中的還要更複雜,放到了他手中,「試試這個吧。」

  「星央,別為難小孩子⋯⋯」男人似乎有些無奈。

  少年沒有接話,只是用眼神鼓勵他嘗試解鎖。在那樣溫柔的注視下,他有些分不清楚這是要讓他知難而退的暗號,還是真的希望他能夠做到,可是剛才看了男人幾乎稱得上是慢動作的演示後,那些畫面彷彿在他腦海中展開了新的領域。

  說來也奇怪,他小心翼翼地開了個頭,手指就好像知道下一步是什麼,竟是自然而然地解到了最後一步,將解開來的零件全數放到了少年手上。

  「你看,這叫為難嗎。」少年似是非常滿意,等著看男人的反應,在此期間,他慢條斯理地將鎖復原,幾乎沒有給予眼神,甚至抽空看了他一眼。

  接收到少年的眼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居然拿起了男人原先解開的那個鎖,按照剛才對方解開的步驟倒推回去,組合完畢後他也嚇了一跳,抬頭就見男人眼中閃爍著賞識的光芒,和那些前來領養孩子的大人不同,具體是什麼他不太明白,但卻讓他更加嚮往。

  這該是他心中最合適的親子關係,他想成為這樣的大人。



  男人名為謝幟,成為了他法律上的父親,帶著他認了一個師父,教他課堂外的一切知識,包括各式武功和琴棋書畫,還為他取名為謝希夷,保留了護身符上的絨字,平時和孤兒院中的老師們一樣會叫他絨絨、小絨,但他從父親與師父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親近感,就好像他們本該就是家人。

  孤兒院裡發生的一切仍然緊追不放,經常在午夜夢迴時反覆上演,謝希夷被困擾了好幾夜,前往宿家學習時,被一貫坐在樹蔭下翻書的少年看出了點端倪,他下意識全然信任於他,便將盤旋於夜裡的畫面全盤托出。

  「我知道了。」少年聽完後鄭重地點點頭,闔上了手裡的古書便拿出手機來,見他還在一旁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我會處理好,你安心學習即可,這事情不用和你師父說,別讓他老人家擔心。」

  「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希夷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有些委屈,竟是在向眼前人示弱,「要是還做惡夢怎麼辦?每一次作夢,那些細節就越來越清楚。」

  少年沒有馬上回應,而是以彷若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描繪他眼中的情緒,幾番思緒後大抵猜到了他記憶過人的事情,「不用強迫自己記得,記憶是有重量的,人類大腦的負載有限。你要學著遺忘。」

  那張分明仍顯稚氣的臉龐上流露出幾分看透塵世的疲憊,本該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無用勸解,可少年說那番話時的認真也讓他陷入了沉思,像他為自己思考時一樣,推算著他為什麼這樣說。


  五歲那年,他還有些懵懂,未能猜到少年心中的一切,但是後來他明白了。


  記憶的重量太重了,如果不主動去蕪存菁,有些珍貴的東西就會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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