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2
雨子2020/6/13 〈不治之鎮〉 李大根、林郡捷
(續)
黑暗盡頭有著朦朧的光,光線越來越亮,曬在他的眼皮上。
李大根緩緩睜開眼睛,望見在他面前俯瞰他的幾顆太陽。腦袋跟身體都重重的,意識有些飄飄然,背後軟綿綿的,像躺在雲朵上。
「大根!你醒了,身體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嗎?」
他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是平常會跟他一起遊山玩水的左若若。
「……我覺得好冷喔。」李大根聽見自己模糊帶著撒嬌的嗓音。
「那我幫你開燈。」
左若若點燃另一顆太陽。李大根眼瞳逐漸聚焦,終於看清那是手術恢復室的保溫燈。他張望四周,潔白病床,扎在手臂的針末端連結到點滴,左若若看著醫療器材的指數正在做紀錄。
這倒也不是他第一次槍傷進醫院,只是先前都是送到分院,或是其他醫師治療的,怎麼今天就不巧剛好遇到若若……。看見若若擔憂的神情,李大根心虛極了。他知道現在病房外肯定有警力在戒護,畢竟他是個攻擊警察的現行犯。
若若肯定知道了。知道他平常總說有事要忙,那不是什麼別的事,那是犯罪。是跟左若若的日常徹底相反的,充滿危險的邪惡混沌。但李大根不想讓他被牽扯進來。
天真無邪的若若就像一抹暖陽,美麗的事物不應該被弄髒。
「大根……你都在忙些什麼?」
「那些事,對你來說不重要,」李大根語氣輕柔,「但,是對我來說,跟對我的朋友來說,很重要的事。」
「我知道了。」左若若垂下眼簾,「那,你喜歡做這些事嗎?」
「……人生本來就不會一直都很開心啊。」
「那你現在是開心的嗎?」
李大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李大根聽見病房外傳來林警官的聲音,似乎是在跟同仁講無線電。
『我還在醫院戒護啊,這邊我處理就好……嗯,槍械已經沒收了。』
左若若走出了病房。李大根瞥見自己的隨身背包就放在旁邊,他伸手翻了翻,發現並沒有被搜查過的痕跡,那把手槍還在。
房門被推開,林警官走到病床前,淡淡瞥了他一眼,取出警用PDA進行妨害公務開單。
「還是要公事公辦啊。」
「是。」
李大根當然知道。因為他到處開槍還襲警,這就是林警官還待在這裡的理由,開完單,事情處理完,他就會走了。快點走啊。
林警官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面無表情,靜靜的俯瞰李大根。
「你不用關心我。」
李大根吃力地說著,明明是想發脾氣的,話語卻像在賭氣,帶著一絲撒嬌。他果然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這個人生氣。
「你是受傷的人啊。」
「你又不在乎我。你不在乎。」
「我當然在乎啊,你都被開槍了。」
李大根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林警官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情緒,嗓音卻若有似無的顯得低落。
「鹿特丹都跟我說了,你在黑人區開槍很危險。你應該先逃,而不是跟他們對槍,你只有一個人,開槍也比不過他們。」
李大根愣愣地仰望著他,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
「會冷?」
李大根搖搖頭,說,「我答應你,我以後都不開槍了。」
「嗯,你可以拿槍自保,但不可以隨便傷害別人。」林警官嗓音溫柔,「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李大根輕輕的微笑起來。
「你說在乎,那就夠了。」
*
那一日,李大根久違地接到了林警官的來電。
林警官跟他約個地方見面,他見到夜色之中的馬路旁,林警官停在那裡,斜靠在警車邊,神情淡漠,如往常那樣沉沉的喊他。
「李大根。」
「是,警官。」
「幫我把鼠樂那傢伙抓出來教訓,」林警官嗓音慵懶,「他弄了我的警車就跑,我現在找不到他。」
特地找上黑幫,是想聘僱殺手?買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個警察,還是林郡捷。
再多名詞也不足以定義,李大根唯一知道的是,這是林警官罕見的有求於他。
如果是礙於警察身份無法光明正大的教訓,正義的潔白不能被弄髒,那就由他這個早染髒雙手的黑幫來達成他的心願。他拚死都必須達成他的託付跟期待。
「是!警官,所以你是想委託我……」
「嗯,二十萬,夠嗎?」
「不用啦,警官,你跟我之間談什麼錢。」李大根擺擺手,「所以你想要怎麼處理他?」
「你決定,給他個教訓就行了。」林警官不疾不徐地說,「被警察抓到的話就全供出來,但不要說是誰要你做的。如果被開罰,損失我全都會賠給你。」
「好!我會說是我自己要做的。」
李大根笑容燦爛,掩不住喜悅,他看見林警官愣了一下,別開視線。
接著,手往口袋裡掏,「這個送你。」
李大根緊張期待起來……林警官要送我東西!
林警官將手伸到他面前,李大根倒抽一口氣,顫抖地伸出雙手去接,林警官輕輕放進他掌心,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散發著光芒的人造假鑽。
「這、這有什麼涵義嗎?」
「沒什麼涵義啊?」
「喔……」
李大根瞬間落寞下來,林警官沉默一陣,淡淡地說。
「……我摸過的。」
李大根抬起頭望向他。
街燈的光落在林郡捷泛著迷人微笑的臉上。
只屬於他的鑽石。
*
黑幫犯案之餘,李大根跟幾個朋友共組了探險小隊,名為活寶幫。在這個城鎮到處冒險玩耍,成員是左家姐妹跟郝平凡。他們就像是李大根跟正常世界的連結,在他們身邊的李大根,不是作奸犯科的壞人,而是個普通的二十八歲青年。
左若若打算出國讀書進修,平凡跟姐姐也會跟著一起過去。
曾經,活寶幫還有個成員,就是黑幫裡最照顧他的華璽學長。
李大根始終記得那一場雨,他們待在車裡,等待稍晚的犯案時機到來。他們的生活總是與槍聲警笛聲為伍,華璽學長抓著已經上膛的槍戒備。李大根默默靠近學長,伸手抱住了他。
學長語帶笑意,「你可以不要抱我嗎?」
「會冷啊……又在下雨,我會怕嘛。」
「你要抱你要先說啊。」
學長並沒有推開他,李大根緊繃的神經放鬆了點。
「學長你是幾天沒洗澡了啊,怎麼那麼臭。」
「媽的,嫌臭就不要靠過來啊。」
華璽學長笑了起來,那一串爽朗的笑聲,讓李大根有些想念。但他因為犯罪而出國避風頭,許久都聯繫不上,生死未明。
今天過後,活寶幫真的就剩下李大根一個人了。
陽光明媚,曬在身上暖暖的。
李大根穿起白西裝,租借一輛白色加長禮車,想風風光光的送朋友一程。旁人看到戲稱像要出殯,於是李大根特地到改車廠,將禮車改成亮麗的粉紅色烤漆。
這樣就不至於像出殯了吧。雖說送行這種事,其實跟出殯沒什麼太大差別。
李大根開著禮車去接左家姐妹跟郝平凡。林警官跟身為醫護局副院長的左薔薔,在公務上有些交集,也開著警車護送他們。
抵達機場,停機坪上的私人飛機已經在等待。
李大根跟他們道別,依依不捨,滿臉都是淚。左若若用力給了他一個擁抱。
「謝謝你。李大根。」
夕陽西下,將天空雲層染成一片紫粉色。
太陽隱沒,氣溫褪去。飛機起飛,引擎聲逐漸遠去,最終,小小的飛機進入雲層,被黑夜吞噬,徒留一片寂寥星空,靜靜與李大根相望。
不要忘記我……要回來喔……掰掰……
李大根朝天空吶喊揮手,止不住顫抖。
在恢復安靜的機場,李大根坐在地上抱起雙腿縮成一團,雙手胡亂擦抹滿臉淚水。
「李大根。」那低沉慵懶的嗓音響起。
他愣了一下,詫異的抬頭,看見林警官走到他身旁,昏暗的燈光下,他跟平常一樣淡淡的微笑,眼瞳卻若有似無的帶著一點擔憂。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他們又不是說不回來,對不對。」林警官嗓音輕柔,「不要坐在這邊,危險,走啦。」
李大根站起身來,跟在他身後走,心臟雀躍的跳著,卻又突然收緊起來。
他小聲地問,「警官你應該……不會出國吧。」
「不會啊,我為什麼要出國……怎樣,我出國你要來送嗎?」
「要啊,一定要啊!」
李大根走到林警官身旁,認真的看著他。林警官瞥了他一眼,輕笑出聲。
林警官笑起來真好看。而且他在關心我,在安慰我欸……
兩人走到了禮車旁,林警官說,「開慢一點啊,我先走了。」
「好,警官再見!掰掰!」
「嗯。」
林警官很快就轉過了身,後半句李大根是對著他的背影說的。他這才發覺好像每一次對話結束總是他說再見……但是林警官從來不會跟他說再見。
既然林警官都說不會離開了,應該就是真的不會吧。
李大根看著林警官的背影逐漸隱沒於黑暗。
「這個給你。」
那一日,李大根站在羅賽集團的辦公室裡,愣愣的望著仁哥。
「跟走私老闆聯絡的方式,還有這些,都是公司的命脈。」仁哥陸續將東西遞給他,「我有事情要去處理,先把公司交接給你了。」
「你怎麼給我這個,我不想要啦……」
仁哥微笑,嗓音溫柔,「給你這個,代表你要長大啦,嗯?」
李大根哭喪著一張臉,「那你以後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我怎麼會不管你?這只是暫時的。」仁哥慢慢地說著,「大根,記住,你要分得清楚什麼人可以認識,什麼人不可以認識。你接了公司以後,不能隨便讓人擾亂我們的秩序。明白嗎?」
「是,我知道了。」
仁哥露出放鬆的笑容,走出他們共同待了好些日子的羅賽集團公司。李大根跟在他身後,望見,已經是暗夜的寂寥天空。看著仁哥跟從前一樣走往前面的停車場,他總開的那輛車,就停在那裡。
仁哥的嗓音從前頭傳來,李大根望著他的背影。
「我不在的時候,可不准闖禍喔。如果讓我知道你就死定了。」
「是。」李大根忍著眼淚,「仁哥晚安。」
仁哥的步伐滯了一下,他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嗓音溫和。
「……晚安。」
夜色之中,李大根站在車煙裡目送著曾經的黑幫老大離去。
僅有一人的送行。
曾經李大根夢想著讓自己鹹魚翻身,出人頭地。
到了最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麼。
接管黑幫,與之俱來的名利與地位,卻已不能吸引他。從前陪伴李大根出生入死的那些中堅份子,曾經他最為依賴的華璽學長,蔓姐跟郝建也都失去音訊。儘管仁哥曾經對李大根說過,你的話,就是我的話。
但是李大根,永遠都想當仁哥的小弟。
*
小鎮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唯獨林警官的警車,依舊出現在公共停車場對面。
那天李大根接手了原本應該是小弟該做的工作,開走私車運送毒品。當警車追了上來,他知道那是林警官。
只要我不停下來,他就不會走……
我就不是一個人了。
警匪追逐持續許久,直到車輛油量減少,車況逐漸耗損下去,李大根覺得累了。
林警官的警車開到他旁邊,車窗大開,單手握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曲起來擱在車窗邊,在他臉上是一派放鬆悠哉的微笑。讓李大根想起遇見林警官的第一天,也是這樣的景象。此刻林警官對著他笑。
「李大根,幹嘛來開走私車啊?」
「心情不好,沒人可以說話。」李大根笑著落寞的說,「開走私車就可以遇到你啦。」
「啥潲……」林警官笑出了聲,「好啦,那我陪你聊天啦。」
李大根詫異的望著他,以往每次都是自己跑到林警官的警車邊跟他搭話,也從未談過什麼個人的心事,這是林警官第一次主動要跟他聊天!
於是李大根開心起來,下了車,乖乖束手就擒。
他搭上林警官的警車,一路上聽他跟無線電裡的同仁忙碌交談,分不出空暇跟他說話,回到警局卻見幾個警員倉促動身,林警官隨手將他交給一個菜警,轉身匆忙跑出警局趕赴案件。他落寞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跟林警官,不過就是警察跟犯人的關係罷了。
李大根對林郡捷來說,什麼都不是。
那天,林警官的警車並沒有出現在公共停車場對面。
李大根騎著機車在荒蕪的公路上狂飆。途經最後一間超商,此去再無人煙,他下車買了烈酒帶著。李大根不喜歡喝酒,酒那麼苦,他可是連藥的苦都忍不了。李大根總會偷偷將藥藏起來,眼不見為淨,也總會惹來左若若的叨唸。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唸他了。
李大根也想當個乖孩子,但他沒辦法時時做到。
他踏上鏽跡斑斑的鐵梯,進入黑幫的大麻加工廠,將自己扔進破爛沙發,望著碎裂的玻璃窗,知道太陽即將沒入地平線。紫粉色交織的天空很美,像是剛下過雨被洗刷乾淨的窗,跟若若他們離開那天一樣。
李大根就著瓶口喝伏特加,他想在自己還有意識的時刻,盡可能地汲取酒精。一下下就好。只有這次放縱一下就好。
那樣,他就不會痛,也不會哭了。
*
酒精與毒藥的甜頭吸引著李大根,每一次放縱都是更深的墜落,都是無與倫比的喜悅。李大根待在自己的房間,空氣充滿酒精跟大麻臭味,他如死泥融化在地上。比起清醒的痛楚,他選擇了迷茫的美夢。
他日復一日的渴求,渴望被撫慰,被癮深深綁架。
李大根是他自己最快樂的人質──
不夠。還不夠。
李大根渴望更強烈的刺激,更歡愉的巔峰。他望向了房間內的抽屜,昏昏沉沉的翻出藏在裡頭的冰毒,取過吸食用具。
將林警官給了他的冰毒吸掉。
那一日,只有他們倆的偵訊室,林警官將一袋東西遞到了他面前。
「給你。這是冰毒。」林警官嗓音慵懶,「你們黑幫沒有這條毒品供應鏈才對吧?」
「對,我們沒有在製造這個……」
「這是你小弟方唐鏡為了減刑才給我的,看來有點問題啊。」林警官微瞇起眼睛,「這邊給你拿去調查看看,小心不要打草驚蛇。」
「是,謝謝警官!」
林警官大可以自己調查,不該將毒品交給黑幫份子,但既然特地這樣做,就表示是想全權交給我處理,沒有打算介入黑幫事務。林警官這麼信任我,我一定會調查清楚,把情報上報給林警官的。
我算是林警官的線人了嗎,但我是個黑幫欸……我被利用了?不,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不是……我不是那個警局派進黑幫的臥底。不是冒牌貨。
我是真的李大根。我是李大根──!
不夠、還不夠,再來!
李大根繼續吸入更多的冰毒。
「我可以開車撞林郡捷嗎?我不想被他逮到。」
看著方唐鏡燦爛的笑臉,李大根的心沉了下來,「不行。你可以想辦法逃。」
「逃到沒辦法逃的時候咧?我可以對他開槍嗎?」
「你敢對他開槍的話,」李大根兇狠地說,「我就朝你腦門開下去。」
方唐鏡,總算被我找到你背叛的證據了……早就在懷疑你了,跟第二黑幫走得那麼近,冰毒肯定是從那邊拿到的,還想待在仁哥黑幫,兩面通吃?
沒那麼便宜的好事。敢當叛徒,我就送你幾顆子彈讓你死。
李大根拿槍抵在方唐鏡的腦門上。
方唐鏡滿臉恐懼,慌忙解釋自己接近第二黑幫,只是深入敵營,假裝臣服博取信任,以便偷取情報,絕非背叛仁哥。他將這陣子探聽到的情報全盤托出,但這無法讓李大根信服。說不定方唐鏡面對第二黑幫又是另一套說詞。
黑幫守則,對外人不必有忠誠,謊言是保命符。但對自己人,謊言絕對是大忌。在這個世界裡被欺騙的人,下場都會死得很慘。
縱使乍看之下是隻忠犬。
但是為了求生,出賣真正認的主人也不足為奇。
李大根望著方唐鏡清澈的無辜眼瞳,像是淋濕的小狗頻頻發顫的身體。突然在想,會不會在林郡捷眼中,自己就是這副模樣。
李大根是林郡捷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忠犬,真正跟隨的主人卻始終不是他。林郡捷作為一個假的主人,看著搖尾乞憐的自己又作何感想?
真是一隻貪婪的野狗……嗎。
叛徒。愛說謊的騙子。就算你假裝自己是隻忠犬也沒有用。
你沒有主人,沒有忠心,你就只是一隻搖尾乞憐的流浪犬……誰給你食物跟摸摸,你就會開開心心的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噁心。
不夠、為什麼還是不夠。
還是開心不起來,再來!李大根繼續吸入冰毒。他摸出手機,意識朦朧的撥電話給華璽學長。
「學長……我不想當黑幫老大啦,」李大根悶悶地說著,「老大給你當啦,你回來啦……」
「林警官,我是大根,我很乖喔……我沒做壞事喔。」李大根痴痴傻笑,下一刻卻哭了起來,「警官你在哪裡啊……你怎麼也不接電話,大家都不接我電話……!」
李大根對著無數空洞的撥號聲說話。
曾經,進監獄前警察要他打電話跟家人說一聲,但是李大根知道那沒有意義。因為他沒有家人,因為他是個孤兒。
沒有人會接他的電話。沒有。
曾經,李大根跟華璽學長、郝建一起犯案,順利甩掉警察。他們開著小轎車,用辛苦賺來的贓款買了酒,在那荒蕪的景色中,三人拉開啤酒環,舉杯慶賀,撞在一起的啤酒,泡沫飛散而下。
如果說李大根是被急流瀑布沖刷而下的一片破碎爛葉。
黑幫就是在溪流石間蓄積起來的一窪水池,形成一個小小漩渦,所有葉子都匯聚於此,他們是水面打轉的破葉,說不準哪一道水流又會將他們打散,但至少,此刻他們聚在了一起。
李大根是一個孤兒。可是,有他們在的地方,就是他的歸處。
如今就連那樣的歸屬都要失去了。
小弟李亮圓離開前留給他一封信。
『感覺你也不太需要我。畢竟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當個真正的老大了。』
我需要你們。
但是你們沒有人需要我。
從小我就是一個人。每個人都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又剩下我一個。
騙子。你們全都是騙子──
李大根站在空無一人的機場,而林郡捷朝他走來,對他微笑。
「要記得吃藥欸。左若若跟我說的,說你皮,都不吃。」
林郡捷笑著看他,而後,轉身隱沒進黑暗。
我會聽話的。林警官。
我會當個乖孩子。不要對我生氣,不要冷落我,不要討厭我……
不要離開我。
李大根向著林郡捷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追了過去。
卻看見了一頭熊。可愛的毛絨絨的深棕色熊頭,鑲在人的身體上。那個人……不對,那頭熊,坐在車子裡面,車窗大開,僅單手握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正拿著一把槍指向他,對他生氣的大吼。
「操你媽,給我上車!」
李大根聽話的坐進車裡,傻笑,「你要帶我去哪裡玩?」
「我他媽帶你去死!要不要?」
「好啊!」
車輛疾速奔馳,夜晚公路兩旁的景色高速模糊起來,在公路的終點,熊熊駕駛的銀色座車展開機翼,帶著李大根,騰空飛翔。穿越過厚重的雲層,與日月星光為伍,李大根舉起雙臂,興奮的吼叫。
車輛減速,他們逐漸接近地面,緩緩降落。
熊熊下了車,把李大根從車裡拖出來,扔在草地上。
「站好。」
李大根起身,還未站穩,熊熊的拳頭就用力揮來,將他摜到地上,他吃痛的哭號。
「還敢吸冰毒啊?你在黑幫裡是什麼角色你有搞清楚嗎!」
李大根無辜的嘟囔,「我就是小弟啊,我很聽話啊……聽仁哥的話,聽學長的話……」
「所以你就這樣自甘墮落?你這樣對得起達懷仁嗎?」熊熊嗓音凶狠,「賣毒就算了,還自己拿來吸,要不要臉啊?」
「他們都不管我了啊!」李大根哭著吼道。
「那又怎樣?」熊熊嗓音顫抖,「站起來!」
李大根害怕得發抖,緩慢的起身,拳頭又狠狠的揮了過來,他嗚咽著向後倒去。熊熊站到李大根面前,俯瞰著他。
「冰毒你也吸?那不是林郡捷給你的東西嗎?」
林警官……想起他,李大根傻笑出聲。
「只有吸一點,林警官給我的,我捨不得吸完……」
「你再吸,我就把林郡捷做掉,信不信?」熊熊冷笑出聲,掏出一把手槍,「我他媽直接把林郡捷綁到你面前,槍殺給你看。」
李大根慌亂的揮著手,跪在地上,緊緊抓住熊熊。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啦!」李大根淚流滿面,「你打我就好了,你不要打林警官……」
「……站起來。」
李大根聽話的立刻起身,低頭等待。迎面而來的拳擊,比之前都來得更加猛烈,揍得他腦袋暈眩,手腳發抖。熊熊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李大根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卻沒有栽進骯髒的草地裡,而是跌進一團溫暖柔軟。
模糊意識的最終,熊熊沒有出聲,溫柔的,接住了他……
*
黑暗盡頭有著朦朧的光,光線越來越亮,曬在他的眼皮上。
李大根緩緩睜開眼睛,又是醫院,急診室的開放病房,旁邊的醫護人員忙碌的來去。朋友丁海銀跟小語待在床邊滿臉擔憂,一見他醒來,小語慌忙倒水給他喝,關心他的身體狀況。
李大根只覺得頭痛欲裂,看了看自己,發現身上有瘀青。
啊,是熊熊!是那隻熊打的,還說要開槍。
他慌忙抓住海銀的手,「你、你趕快帶我去警局!有人說要對林警官開槍……」
海銀有些困惑,但試著安撫他不要激動。李大根慌亂的拿出手機,打給林警官,屏息聽著撥號通話聲,恐懼如果這又是一通無人接聽的電話……幸好電話那頭很快接起來了。
「警官!警官、警官……」
「怎麼了?」林警官的嗓音淡淡的。
「有、有人說要開槍射你,你要小心!」
「為什麼?」
因為我吸掉你給我的冰毒了。說要對你開槍的還是一隻熊。李大根覺得要是這麼說了,應該會被認為是吸到腦袋壞掉。
林警官感覺沒把會被開槍的事放在心上,怎麼辦、怎麼辦……
「你怎麼了,聲音聽起來很不對勁哦?」
「喂喂?啊怎麼收不到訊號啊……」
李大根試著裝傻,將手機通話掛掉,餘悸猶存的喘著氣。
在醫院歇息一陣,被醫師判定可以出院之後。李大根立刻跑到警局去,恰巧達聞西警官就在門口,李大根請他幫忙轉告,達聞西警官顯得有些懷疑,他便將事情從頭說明。
「我會提醒他的。不過他已經知道你吸毒了欸,爺爺跟他說的。」
李大根驚叫出聲,完蛋,真的完蛋了。
「所以林警官有生氣嗎?我怕他生氣……」
「不然你問去他啊。有人要對他開槍的事情,也直接跟他說吧?」
林警官不會相信我的……
李大根從來沒有這麼想被林郡捷相信過。
一定是因為他從前是個愛說謊的孩子,所以才不被相信吧。
*
李大根回到自己的房間,恍如隔世,其實他記不得自己第一次吸食冰毒是什麼時候。不過爺爺已經幫他把一地的酒瓶碎片,酒液,嘔吐物都打掃乾淨。將他房間裡的冰毒搜刮殆盡,只留下些許大麻菸給他。
李大根洗了個澡,躺上床準備休息,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摸過手機,看見螢幕顯示,是林警官──!他嚇得在床上正經危坐,接起電話。林警官跟他要了住處地址,電話就掛斷了,什麼話也沒多說。
林警官是想來找我?該不會是想直接搜查房間的冰毒定我的罪吧。聽他的聲音好像在生氣,氣我故意掛電話,還是氣我把原本要調查的冰毒吸掉……
還是氣我說謊?氣我吸毒傷害自己?
林警官有這麼在乎我嗎……
李大根走出狹窄的公寓房間,來到外頭。
黯淡的黑夜中一輛警車駛來,警燈的藍紅色光交織,記憶中伴隨如此燈光的,都是警匪追逐的最後,才得以見到林警官。這麼晚了還可以看到他,還不是在那樣的情景下,讓李大根覺得有些開心。
「警、警官。」
林警官淡淡的撇他一眼,「上車。」
以往搭林警官的警車,被逮捕回警局,身為嫌犯的李大根總是只能坐後座,跟前頭駕駛座隔著鐵窗、手銬還會被繫在鐵桿上頭的後座。
李大根猶豫了一下,伸手拉開副駕駛座門,坐進去。林警官並沒有生氣。這是李大根第一次坐在林郡捷旁邊……曾經只有他的警局同仁可以坐的位置,曾經他永遠無法企及的位置。
警車駛離原點,他悄悄側過頭打量他,看見林郡捷側臉平靜無波。
「李大根,」林郡捷嗓音慵懶,「你幹了什麼事,要不要自己招來?」
在醫院通電話的時候,林警官就給過機會,我卻選擇欺騙。
這一次,李大根不能再對他說謊了。
「我吸冰毒……」
「蛤?我不是叫你去調查,你他媽的竟然給我吸那個,是怎樣?」
李大根愣了一下,感受到林郡捷語帶詫異,神情有些生氣。
明明已經知道我吸毒的事情了,為什麼還要假裝是第一次聽到……難道林警官其實是想等我對他誠實?
希望李大根欺騙他的事實,從來不曾存在過──
「嗯?為什麼要吸?」林郡捷嗓音有些不耐。
「沒有啦……就……很難過啊……」李大根嗓音無辜,小小聲地說著。
對不起。我也不想說謊,可是我怕你會討厭我……
警車駛到山區附近的一處草坡,兩人下車。
李大根剛在他面前站定,林郡捷就一個拳頭砸了過來。李大根哀號著倒地,這拳頭太過紮實,沒有絲毫留情。他仰望著林郡捷,怎麼覺得這場面有些似曾相識……
「很難過就要吸?吸什麼吸!」
「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先前被熊熊痛毆的舊傷又痛了起來。林郡捷嘆了口氣。
「那些離開的人總有一天會回來啊,沒錯吧?……他們還活著。」林郡捷嗓音放柔,「現在達懷仁不在,你要一手扶持黑幫啊,你是黑幫的榜樣。」
「對不起……對不起……」李大根哭著。
「站起來。」林郡捷嗓音低沉。
李大根聽話的起身,害怕得縮起肩膀,閉緊眼睛等待下一次的痛擊。卻沒有如預期中再次被揍倒,他困惑的睜眼,看見林郡捷別開了視線。
「你再吸一次試試看,就不會是電擊槍了,」林郡捷掏出小刀,微笑看向他,「你敢再吸,我直接往你脖子捅下去。」
「不、不不不要不要,我不會吸了。」李大根慌亂得結巴。
林郡捷笑出了聲,收起小刀,打開警車門坐進去。
「走吧。」
李大根坐在副駕駛座,看見旁邊的林郡捷露出淺淺的微笑,好似心情不錯的樣子,李大根的心情也覺得輕盈起來。他有些膽怯,但是慢慢地努力說出口,努力誠實。
「警官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因為那個沒辦法立刻完全戒掉,所以爺爺有拿一些醫用大麻,先控制用量,讓我暫時做替代……我最近都會先抽那個。」
林郡捷撇了他一眼,輕笑。
「好。我相信你啊。」
警車駛回公寓門前,李大根有些不捨的開門下車。林郡捷跟著下車,板起臉孔,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瞪著他,嗓音強硬。
「最好是給我戒掉,做好你們黑幫該做的事情。賣歸賣,但不要碰,明白嗎?」
「是!明白了!」
林警官哼笑一聲,突然又給他一拳,猝不及防。
「滾。」
李大根倒在地上,看著他坐回警車內。李大根傻笑揮著手,目送警車倒車離開。
李大根撐起身體,哼著歌小跳步的走回自己的房間。撲上床,突然手機又響了起來。又是林警官──!李大根笑得開懷接起電話。
「啊冰毒有沒有找出什麼線索,該回報一下了吧。」
李大根將爺爺告訴他的冰毒情報都告訴林警官。
「如果你們想要吃下這條線,那我就不管了。反正你們就賣吧,但如果被我逮到,就是一樣依法辦事。」
這樣說,就是希望我把冰毒當作一門生意,認真的經營,而不是吸毒……林警官就連關心都要這麼傲嬌啊。意識到這點,讓李大根忍不住笑。
「好,謝謝警官,這個我知道。」
「啊你有沒有乖乖吃藥啊。」林郡捷的嗓音帶著笑意。
李大根愣了一下,還記得那天在機場送行,若若也不過就是跟林警官叨唸一下這件事,沒想到林警官真的記得……李大根看向了今天剛從醫院拿到的止痛消炎藥。
「有,我會吃啦。」
「那沒事了。」
「好,警官再見,掰掰。」
「嗯,」林郡捷嗓音溫柔,「……掰掰。」
李大根屏息的聽著,等著那頭先掛了電話他才放下手機。
林警官第一次跟他說掰掰欸!這是熱線、睡前的電話熱線──!
回想起剛才林警官說的,黑幫的榜樣嗎……
這話讓李大根有些開心。由一個警察來對黑幫說這樣的話相當奇怪,但是他肯定了身為黑幫的李大根。總覺得那個時候站他面前的,不是主人,不是警察。而只是,林郡捷。
當他躺在草地上,仰望著林郡捷,見他穿著他所熟悉的靛藍色警服,深棕色頭髮微微掩蓋眼眉,深邃的深褐色眼瞳,似乎含混一絲不捨。
一直以來李大根只是渴望……渴望被這樣的眼瞳全心全意的注視。在林郡捷的眼瞳之中,他被指認,被理解,被賦予意義。
於是李大根得以存在。
李大根躺在床上,翻出林郡捷昔日送他的那顆鑽石,在他的指尖捏著,緩緩的轉動,七彩的光芒在陰暗的房間裡,亮麗溫柔的流轉。像是細雨過後一道靜默彩虹,倏忽即逝,讓他疼痛的想要伸手留住。
睡意悄悄爬上李大根,將他溫柔的放進雲朵,柔柔地包圍起來。
晚安。林郡捷。
*
那天晚上,李大根做了一個夢。
李大根在逃,林郡捷就在後頭追。就如他們從相遇以來到現在的模樣。
但是白兔逃得很累了。
從每一場死亡,每一場自我的抹殺,從傷害、恐懼、悲傷、痛楚之中倉皇逃離。自降生世界被母體所遺棄,從每一段感情跟關係中被捨棄。不可以被抓到,不可以被黑夜吞沒,要永遠向著太陽。要逃,要逃跑才可以,逃得越遠越好。
但是白兔害怕寂寞。
不論怎麼逃,一旦離開主人,太過寂寞,白兔就會因此而死。
林郡捷站在他身後,溫熱鼻息拂過他後頸,溫柔輕喚他的名。
『李大根。』
林郡捷手裡冰涼的利刃貼了上來,插進他頸脖。
劃開肌膚,切斷血管,利刃撫摸過他的肌理紋路。因為了解他的每一處,於是可以輕易的理解他,支配他,讓他徹底臣服。林郡捷緩慢而優雅的將李大根支解,鮮血濺上他白皙俊秀的臉龐。
李大根望見林郡捷妖媚而病態的笑容,望見小小的自己,融在他那深情而專注的眼瞳之中。林郡捷全心全意的注視,讓他得以成為他獨一無二的。
白兔放棄垂死掙扎,心甘情願的獻上自己。
於是他的命有了價值。
李大根是一個孤兒。
他願意為了所愛的人們付出一切。
在那個時刻,他不再孤獨了。
*
黑暗盡頭有著朦朧的光,光線越來越亮,曬在他的眼皮上。
李大根緩緩睜開眼睛,望見四周白得刺眼,他側過臉,看見爺爺坐在自己旁邊開車。他們在荒蕪的野嶺公路上行進。
李大根頭痛欲裂,胸口悶痛,有些吃力的呼吸,雙手不自主地發抖,毒癮的戒斷期讓他痛苦萬分。
但是他會記得跟林郡捷說好的約定,他會盡力遵守對他的承諾。
再無欺騙,再無謊言。
李大根取出一根大麻菸,輕輕的吸,盼望能舒緩毒癮發作時刻的瘋癲。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高燒,渾身發抖,有些感覺不到周圍。
李大根意識恍惚,呢喃出聲。
「爺,你要載我去哪裡啊,去找爸爸媽媽嗎?」
「對啦。」
「那、那……找到以後咧?」
「就跟他們在一起啊。」爺爺嗓音溫柔。
「蛤,可是……我都沒有看過他們欸,他們會不會死掉了啊。」
「還沒找到,怎麼會知道?」爺爺微笑看他,回頭凝望前方。
「今天天氣好好喔,好舒服喔……」李大根閉起眼睛,輕輕微笑。
他在荒蕪的公路上,一路前行。
眼前是淺淺的藍天,溫溫的,散發無邊無際的輕淺光芒。
「爺……我覺得有一點冷欸。」
「等一下就不冷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