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1

〈謊言〉 1

雨子


2020/6/13 〈不治之鎮〉 李大根、林郡捷



  『這個送你。』

  李大根站在狹小的公寓房間裡,環繞他的,是破舊藍窗簾,無訊號電視,一對桌椅,衣櫥裡的毒品、開鎖工具、無線電、面具、手槍,構成李大根的生活。

  李大根雙手捧著一顆人造鑽石,哼著歌,赤腳在地面旋轉,撲進老舊的單人床,揉了揉自己那綁成髒辮的墨綠色頭髮,將臉埋進枕頭裡開心地胡亂吼叫。李大根將鑽石握得很緊,直到掌心被弄痛,他才攤開手,愣愣的望著發亮的鑽石。

  這、這是主人送我的……只有我一個人才有的耶……


  想起了,那個男人說,這個送你,我摸過的。

  街燈的光落在那個男人泛著迷人微笑的臉上。

  只屬於他的鑽石。



  *



  是的。他是那個男人的寵物,而那個男人,是李大根的主人。

  儘管,是曾經的。


  如果要從頭說起,李大根不確定該從哪裡開始。

  是那個男人第一次揹著他跑到醫院。第一次打電話給他。第一次對他發怒。第一次命令他下跪,對他開電擊槍。

  還是李大根第一次對人開槍。第一次販賣毒品。第一次當車手。第一次夢遺。第一次換乳牙。還是,第一次在孤兒院把玩具分享給好朋友的時候。

   那個小孩叫什麼名字呢……李大根已經想不起來了。


  從小李大根就無依無靠,他理解到這個世界上只有金錢是最可靠的夥伴。有錢,才見得到明天的太陽。

  離開孤兒院以後,李大根輾轉漂流過許多城市,因為當車手而得罪敵對幫派,繼續待在那裡沒有好處,所以他決定離開,他可以獨自一人活下去,只要有錢。

  李大根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

  沒有羈絆的人,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他打聽到一個小鎮曾經被病毒肆虐,現在疫情解除,正處於經濟重建,居民大洗牌的時期,越是混亂骯髒的下水道總有最茂盛的生態系。於是李大根決定前往那裡。

  因為這樣,才可以遇到主人。



  那是李大根第一次為仁哥辦事。

  經營羅賽集團公司的達懷仁,分配給他的工作是販售毒品。李大根剛到毒品交易地點,卻被藏在附近蹲點的警車逮個正著。

  李大根駕車逃逸,活過這二十八年來,將近半數的人生都在當黑幫車手,跟警察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但他從未遇過這麼奇怪又難甩掉的警察,跟他跑遍了半個城鎮,還不呼叫警力支援或是逼他停車。

  「要不要停車了,你不會累喔?」

  李大根轉頭,見那警察開到他旁邊,車窗大開,單手握在方向盤上,另一手曲起來擱在車窗邊,他一派悠哉放鬆的微笑,彷彿在諷刺李大根逃得如此狼狽。不等他反應,那警察便趕到他前頭,將警車打橫攔截。

  李大根下車徒步逃逸,警察迅速將他撲倒擒拿上銬,一點也沒給李大根反抗的機會。

  「很會逃嘛。」

  「警官你也很會追啊。」

  警察搜索車內,找到毒品,沒收。將他押上警車。


  警局,地下室,只有他們倆的偵訊室。

  直到現在李大根才好好的打量了眼前的男人。柔軟的深褐色短髮,深邃眼瞳,白皙俊秀的臉龐。靛藍色警服,短袖之下露出結實手臂,黑色警用手套,握著一把電擊槍。

  警察提出了交換條件,讓他電一下,就可以減罰金。只是受點皮肉痛,這麼划算的交易哪有不接受的道理。於是李大根看著那電擊槍緩緩舉起,板機扣下。

  瞬間強烈的痛覺穿過李大根身體,電流讓他倒在地上抽搐,那警察發出病態的笑聲,變了個人似的興奮著。李大根感到有些恐怖……媽的這死條子是變態是不是……

  「爽嗎?嗯?」

  李大根笑著,嗓音微微發抖,「很爽。」

  「哼,」他低笑一聲,「那,要再來囉?」

  四肢失去控制的劇烈抽搐,李大根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的視野剩下那個男人充滿欲望的深褐色眼瞳,將他吞沒……緊繃到極致的釋放,隨之而來的莫名興奮……李大根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盡被收入眼簾,他甚至不確定身體是否也顯露了興奮。他明明他媽的不是一個被虐狂……但是如果以後都能透過電擊來減輕罰金,對他來說實在是值得的選擇。

  李大根仰望著他,誠實的說了謊。

  「警官我還想要……給我。」

  「操,多電也不會再減了。你是想玩SM是不是?」

  「警官想玩,我就陪你玩。」

  「我看是你想玩吧。」他面露輕蔑,「那你求我啊?」

  「求……求你了,主人。」

  李大根放軟嗓音撒嬌,萬分羞恥,聲音卻因為興奮而顫抖,嚥了嚥口水,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期待。他望見他的唇邊浮現一絲壞笑。

  「跪下。」他以慵懶的嗓音說,「說,你想要什麼?」

  李大根彎曲膝蓋,跪在那雙亮麗潔淨的皮鞋前。仰望,那充滿支配欲的美麗眼瞳。

  「我想要主人懲罰我。」

  從那天起,李大根就是這個男人的寵物了。



  *



  仁哥是個寬容的黑幫老大,在李大根第一次販毒失敗之後又給過他機會,他就這樣在羅賽集團公司待下來,跟著黑幫中堅份子努力工作。接下越來越多的任務,偷車、走私、販毒、綁架、搶劫。

  因為他需要錢,因為他需要……容身之處。

  除了殺人,李大根幾乎什麼都做過。


  犯案,被捕,被開罰單、勞動服務或是進監獄蹲,這些對李大根來說都是家常便飯,黑幫小弟的宿命就是如此,沒事很好,有事就擔。牢房蹲久了,也就大尾了。

  李大根富有耐心,擅長等待。畢竟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人生可以谷底翻身的機會……如果真能有那一天的話。


  每當李大根失誤,他就又去光顧警局的地下室,繼續跟主人的秘密時光。主人擅長讓寵物心癢難耐,最後再好好的滿足他,讓寵物開心。李大根以為只要他始終扮演乖巧可愛的寵物,就可以永遠被疼愛……直到他背叛了主人。

  那一場警匪追逐,李大根跟仁哥一起逃難,直到被逼到絕路,仁哥挺身而出站到前頭,跟警察對槍。李大根知道老大想保護他,他也必須保護他的老大……他不能讓老大受到任何傷害,縱使是犧牲自己的生命。

  李大根向追來的警察們扣下板機。混亂的槍戰中,李大根重重倒地,中彈的身體持續失血,熱辣的疼痛。

  模糊意識的最終,他聽見了主人的聲音。



  *



  警局,地下的偵訊室。

  送進醫院手術折騰一番過後,李大根被逮捕回警局。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主人。

  「不是說看到我會乖乖的嗎?嗯?」

  他看見主人瞇起眼睛微笑,完蛋了……他看得出他在生氣,李大根放軟聲音撒嬌。

  「我只是想再跟主人見面,想要被主人追嘛。」

  「你對我開槍了。」主人神情冷漠。

  「我、我……是老大叫我做的,我怎麼可能不聽話……」

  「他叫你去你就去,他叫你吃屎你要不要去?」

  「如果主人叫我去,我會去。」

  「不要以為這樣說就可以騙過我。」他突然握拳捶向桌子,嚇得李大根縮起身體顫抖。

  「不、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也不會電你。」

  看見他神情漠然,李大根慌忙在主人面前跪了下來,小腿被拉扯的槍傷傳來陣陣疼痛。

  「主、主人對不起!我下次一定會乖乖聽話……我……」

  「我下次一定會開槍打死你。」

  他的嗓音冰冷,帶了點狠勁。李大根望見他所熟悉的那把電擊槍,仍然佩掛在他的腰間。李大根慌亂伸手探出去,而他迅速後退,讓他抓了個空。

  他俯視著李大根,在他臉上依舊是那張迷人的微笑,他壓低嗓音。

  「我不需要背叛我的寵物。」



  主人就是主人,名字是什麼不重要……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是那個警察已經不是他的主人了。

  後來李大根才知道,他是警察局的警司,林郡捷。


  林郡捷外出巡邏,蹲點歇息的時候,總習慣待在公共停車場對面。李大根主動過去跟他搭話,起初還試著喊他主人,換來的卻總是林郡捷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不是你主人。

  他只好改稱他林警官。


  李大根試著告訴自己無所謂。他從前的人生也沒有什麼主人,不被任何人照拂餵養或疼愛,經過漫長的流浪生涯,依然可以活成在黑幫佔有一席之地的李大根。

  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可以鹹魚翻身,被遺棄的流浪犬也該有自己的底氣。

  李大根是棄犬,但是他不再需要主人。



  *



  李大根在鎮上生意相當好的墨西哥捲餅攤前排隊,看見林警官依然在停車場對面的老位置,卻見林警官下了車,走來,將他單獨叫到一旁。

  李大根心底忐忑,這是林警官第一次主動找他。林警官神情平淡,慵懶地喊他。

  「李大根。」

  「警、警官。」

  「你有沒有走私暗號。」

  「警官你是想開走私車訓練你們警員嗎?」

  「嗯,可以幫我弄到嗎。看多少錢。」

  這是林警官第一次有求於他。

  警察找黑幫取得運毒暗號,不是什麼值得大聲張揚的事情,但林警官卻不避諱被我知道……還是他只是想套話,想趁機抓到我販毒的證據……各種可能性在李大根腦海裡穿梭而過,但他很快選擇放下。

  我相信林警官不會說謊,不會那樣對我的。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去拿,你會待在這邊嗎?」

  「我一直都會在這裡,除非有案件。」

  「你會等我到海枯石爛嗎。」

  林警官愣了一下,笑著瞪他一眼。

  「滾。」

  李大根故作慌張的轉身跑開,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李大根驅車飛速回到黑幫據點,取了走私暗號,再趕回公共停車場前,看見林警官依然在那裡,姿態慵懶,斜靠在警車邊,等他。李大根跑了過去,氣喘吁吁的在他面前站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望著他轉身坐進警車,李大根笑著用力揮手。

  「警、警官再見,掰掰!」

  「嗯。」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李大根依舊以遠低於市價的價格,不斷從黑幫內將走私暗號賣給林警官。每當林警官對他笑、對他說謝謝,每當他知道自己能夠回應他的要求跟期待,李大根就覺得好開心。



  那一日,李大根開車途經警局,卻見有個人跟他一樣綁著綠色髒辮、戴著墨鏡,連穿衣風格都跟他相像。他停下車,奔過去叫住他。

  「你、你是誰啊?」

  那個冒牌貨看著他,笑說,「我是李大根啊。」

  李大根愣住了,他連嗓音都跟他十分相似。怎麼回事。幾個警察步出警局,一見到他們都笑了出來。李大根作為出入警局的常客,許多警察都認識他。雖然他們長得並不完全相像,眾人卻全被他幾乎與李大根一致的嗓音跟神態給蒙混過去。

  看那傢伙對警察說著自己才是李大根,讓他感到有些害怕,像是會被這個冒牌貨給取代。

  突然聽見了那熟悉的慵懶嗓音。

  「李大根,跪下。」

  他看見林警官嘴角一絲壞笑,別有意味的緊盯著他。旁人沉默下來,有些好奇又興奮地等著看好戲。

  什麼嘛,我也是有尊嚴的,不是叫我做什麼我就會做什麼。李大根沉默著。

  「不然,叫一聲主人來聽聽啊。」

  冒牌貨順從的喊了主人,林警官微瞇眼睛盯著李大根。李大根結結巴巴老半天,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逼不得已的喊了。

  「……主、主人。」

  警察們一陣喧嘩,爭論哪個才是真的李大根。

  李大根卻看見林警官笑了出聲。

  這好像是第一次,他跟林郡捷這樣面對面站著。不是從前站在警車旁跟他搭話,也不是在警局偵訊室,跪在林郡捷面前。李大根發現,原來林郡捷比他還要矮。他必須稍微壓低視線,才能與他對視。他不再需要仰望。

  但是林郡捷伸出手,指向了他──

  「這個才是李大根。」

  林郡捷指認了他,於是在那指尖的前方,李大根得以存在。



  那個很像李大根的冒牌貨,後來證實是警察局代理局長想秘密安插到黑幫的臥底。

  從那以後黑幫對於新人的審查更加謹慎,陸續有新人加入黑幫,分配到李大根之下。李大根對警察態度向來不怎麼好,畢竟沒有人需要對敵人仁慈,底下多了小弟,更應該做好榜樣給他們看。

  不過李大根私底下,對林警官口氣始終相當好。


  李大根想念從前林郡捷對他開電擊槍時,望著他的眼神。那興奮難耐的神情,那雙深邃的褐色眼瞳,寫滿了佔有,控制,渴望,無盡的扭曲,狂烈的情感。

  讓他感到恐懼,卻又無法移開視線的美──

  在林郡捷專注凝望的眼瞳之中,李大根第一次真切感覺到自己存在。


  但是林警官再也不曾對李大根動用他腰間的電擊槍。後來甚至刻意將他的案件轉手給其他員警承辦,李大根連在警局偵訊室跟他相處的機會都失去了。

  李大根開始變得有些患得患失。每一次逃亡被捕,或是每一次將走私暗號轉賣給他。他跟林警官那些短暫的對話,讓他開始去猜想他話裡的涵義,猜想他的表情,他那捉摸不透的靈魂。

  林警官對他的冷淡,讓李大根逐漸沉淪。使他痛苦的,也使他歡愉。


  儘管竭力說服自己無所謂,渴望再次被主人疼愛的欲望,卻越來越洶湧。

  於是李大根放棄了掙扎,學會了欺騙自己,將事實改編成喜歡的樣子。

  只有寵物對主人撒嬌渴求,可沒有主人先對寵物低頭的。所以在他看來,那些冷淡只是主人的傲嬌。李大根也就死死撐著,想看,是誰先忍不住認輸。



  *



  一日,在警局的地下拘留所,李大根站在鐵欄杆裡頭,望著站在外頭的警察。林警官一樣刻意將他轉手給同仁,準備離開,倪妮警官卻拉住了他。

  「學長我想下班睡覺了啦,他剛才一直逃,害我追得好累喔……」

  林警官輕輕將倪妮警官往自己的方向攬,一手撫上他的後腦勺,湊到他耳邊,壓低性感的嗓音輕聲地說。

  「那,你要不要來我懷裡睡啊?」

  在林警官臉上是妖媚的笑,寫滿笑意的眼神,從未自李大根身上移開過。

  李大根愣愣地看著,不曾聽過林警官這樣的嗓音。他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知道,林警官永遠不可能那樣哄他,不可能那樣溫柔的跟他說話。或許是這輩子都不可能。

  那是他無從介入的世界。李大根靜靜的看著,心底莫名覺得難受。

  林警官輕笑,「難得看李大根這麼安靜。」

  「累了,剛才逃很久。」

  李大根冷淡的說。背轉過身,在拘留所狹小的空間內,走到最深處,面牆,只想將那兩人遠遠趕出視線之外。

  身後安靜了一陣子。


  「李大根。」那是林警官相當輕柔的嗓音,「你過來一下。」

  李大根不為所動。

  倪妮警官笑道,「學長,他不理你欸,比你還傲嬌。」

  「本來想說拿點吃的給他,那算了,給你好了。」

  「哇!謝謝學長!學長對我真好。」

  李大根內心劇烈掙扎,僵著身體繼續面壁。

  他聽見身後的鐵欄門鎖被開啟,聽見皮鞋輕扣在地面的聲響,感覺到有人走到他身後。他還沒反應過來,林警官慵懶低沉的嗓音,就覆上了他的耳朵。

  「李大根,你看我手上拿的是什麼。」

  「唔……!」

  溫熱的鼻息掠過他的後頸,李大根身體顫抖,縮起肩膀,雙手摀住有些發癢的耳朵。他不敢回頭,不敢看林警官現在會是怎樣的表情,他靠他多麼的近……他手裡拿的會是什麼,是不是讓他魂牽夢縈的電擊槍……

  「不要就算了。」

  李大根聽見林警官有些落寞的嗓音。聽見他走遠的腳步聲,聽見他將門鎖重新鎖上。

  李大根慌忙轉過身,看見站回到欄杆外的林警官,淡淡的笑著。

  「肚子會不會餓,要不要吃東西?」

  李大根猶豫,支支吾吾許久,「不、不要!」

   他看見林警官忍俊不住,並將一罐養樂多遞到他面前。

  「要不要嘛?」嗓音像是帶著一絲撒嬌。


  李大根看著林警官那張真心的笑臉。

  他對林郡捷來說,是徹底臣服於他的寵物,還是不必擔心一失手就打碎的玩具。其實都行。只要他的身影可以倒映在那雙深褐色眼瞳裡,那就好了。

  只要,李大根之於林郡捷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存在,那就好了。

  李大根有些膽怯的問,「只有我有嗎?」

  「嗯。」

  他探出了手,從欄杆間隙接下林警官送給他的養樂多。開心地笑了起來。

  「謝謝警官。」



  *



  從前,以走私暗號的事情作為藉口,李大根主動要過林郡捷的手機號碼,不過他們從來沒通過電話。林郡捷在他的手機通訊錄裡,名為,那個男人。

  那一日,李大根突然接到了林警官的來電。

  李大根待在自己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幾個深呼吸,緊張地接起電話。

  「李大根。」電話那頭依舊是那樣低沉的嗓音,慵懶地喊著他。

  「是,警官。」

  「你那邊有沒有無線電,可以幫我弄個四支嗎。」林警官嗓音平淡,「……想說下班可以跟你通無線電。」

  李大根震驚的倒抽一口氣。

  「好、好,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弄到!警官掰掰!」

  「嗯。」


  李大根掛掉電話,狂亂的在房間裡奔走,胸口心臟狂跳,興奮與不安混雜起來。

  林警官突然想跟黑幫買無線電,怎麼想都覺得不尋常。可是,說不定他是真的想跟我聊天?跟我通無線電……林警官要跟我熱線……!

  這個想法蓋過李大根的所有懷疑,他興沖沖的跟丹哥說了此事,沒想到丹哥不以為然。

  「代理局長有在探聽無線電的事,應該是他們警察想調查什麼吧。」

  李大根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所以我被騙了嗎?」

  丹哥神情無奈,「我不知道。」


  林警官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林郡捷是個什麼樣的人?李大根試著回答這個提問。

  李大根的主人,黑幫的頭疼人物、最佳對手,車技強得跟鬼一樣,破獲案件績效很強,正義的優秀警察,警察局的副局長。不對,撇除這些,林郡捷之於他還剩下什麼。

  總是慵懶的說話,總是掛著虛偽的微笑,面對李大根的時候,喜怒無常、忽冷忽熱、難以捉摸──是個李大根不了解的人。


  每當李大根經過公共停車場對面,他依然會去跟林警官搭話,將黑幫的走私暗號轉手販售給他。林警官沒再跟李大根提起無線電的事,李大根的手機,也從未再接到他的來電。

  一切如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像那只是他的一場夢,就跟那天在警局拘留所一樣,那個難得對他溫柔的林郡捷,也只是一個幻影。

  這樣也好。這樣李大根就可以忘掉,那像是被利用的自己。



  一日,李大根準備參與一場犯罪。

  是丹哥跟爺爺的計畫,鹿特丹跟吉米霍法,並不隸屬於任何黑幫,但同樣做黑,跟李大根合作犯案久了,也培養出默契。

  李大根待在車裡,仰望逐漸昏暗下來的天色。

  無線電裡,丹哥的話語單方面的傳了過來,聽出他為了脫身,不得已挾持警察,情況危急。坐在駕駛座的爺爺神情鎮定,佈滿皺紋的額頭皺起,老成的眼瞳暗了點。旁邊的李大根,緊張地握緊已經上膛的槍,等待接應丹哥的時機。

  有時候李大根無法去想未來,沒有什麼等待翻身的機會,身為黑幫的宿命就是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見得到明天的太陽。


  『林郡捷,你對李大根有什麼感覺?』

  無線電突然傳來丹哥的聲音,李大根期待又緊張的豎起耳朵屏息。

  『你對李大根沒有感覺。』丹哥嗓音平淡,『那我知道了。』


  沒有感覺。

  李大根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直到溫熱的液體從眼眶流下。

  李大根抬起手背抹去,淚水卻持續滑落,浸濕他的臉龐。在他的左眼眼角下有一顆淚痣,都說,有淚痣的人,這輩子注定要流的淚水就是特別多。李大根不信這一套,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愛哭鬼。

  李大根拿出手機,點開曾經跟林警官的簡訊對話。

  大多是關於走私暗號的購買,不帶任何私人情感。他想在林警官那極其簡短的回訊裡,找出任何一點他其實在乎過他的證明。但是找不到。總是李大根說得特別多,那樣熱情,去迎合對方的冰冷。

  在那樣不平等的對話裡,李大根顯得特別卑微。


  「爺……我好難受……我不想活了。」

  李大根胡亂抹著臉頰的淚。爺愣了一下,大聲斥責。

  「人家不喜歡你,你就要死?為什麼人家一定要喜歡你?」

  「沒有,不是這樣……」

  爺爺語氣冷淡,「你是壞人,他是好人,所以他對你沒感覺。」

  是啊。他跟他站在徹底相反的兩端,從一開始就分屬兩個世界。

  自李大根誕生在世界上,始終都在對人類搖尾乞憐。曾經欺騙過自己不需要,但是當棄犬第一次被主人所寵愛,被主人指認,作為家犬,才有了存在的實感。

  如今他卻發現這一切只是他自欺欺人的謊。


  爺爺急駛到約定地點順利接應丹哥上車,爺爺踏著油門繼續前行,但是逃過了幾條街,依舊被附近的警察發覺,警笛再次鳴響,緊跟在後。

  丹哥注意到始終沉默的李大根。

  「沒事啦,大根,剛才很多警察都在看欸,所以……林郡捷害羞,不好意思講實話,才那樣說的啦。」

  李大根持續哭著,爺爺駛進小巷,利用警察看不到的死角差將他們放下車,自己駕車回到大路上,繼續將警察引開。丹哥張望四周,帶著李大根躲進一處樹蔭草叢之間。

  「沒事了,晚點我再聽你說,」丹哥嗓音溫柔,「你不要怕。先躲在這裡,不要亂跑哦。」 

  「……嗯。」

  李大根紅著鼻子擦眼淚,點點頭。

  丹哥對李大根笑了笑,帶著手槍步出草叢,很快沒了蹤影。李大根意識到他們其實是想保他安全脫身,才要這樣大費周章。如果他狀態沒有這麼糟,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都是我害的。

  對不起。我真沒用。



  李大根緊張地聽著無線電,知道丹哥繞了回去,想辦法幫助爺爺脫身。聽著他們那邊的狀況,警匪對峙逐漸陷入膠著。直到兩人都被警察惡意衝撞,開槍。李大根倏地站了起來,腦袋鬧轟轟的,血液奔騰著。

  他要丹哥想辦法將警察引到黑人區。那裡是鎮上邪惡勢力最為混亂的地方,三天兩頭就有人死在那裡,在那開槍肯定能引發槍戰。

  既然那些條子敢動丹哥,既然他們找死,李大根就跟他們同歸於盡。


  李大根離開隱身的草叢,夕陽西下,天空逐漸陰暗,他抓著槍,一路狂奔,慚愧的想著力挽狂瀾,阻擋等在後頭的滅絕。像要與太陽競速,躍升與墜落,卻從來都是下落來得更不費力。

  夕陽很快完全沉入地平線,不見蹤影。

  李大根聽見無線電傳來丹哥的暗示……他已經被逮捕了。


  李大根仰頭望向星空,太過悠遠而漫長的宇宙,星月無言,無人旁觀他的痛楚,無人了解他的自責與無用。

  他根本,誰都保護不了。誰都拯救不了。

  李大根衝過黑人區的圍籬,向路邊的人開槍。子彈擊發,撕裂空氣,煙霧煙硝味飄散,他瘋狂地吼叫,淚水流進嘴裡,嚐起來有點鹹。他不斷扣下板機……



  荒僻的街道空蕩蕩的,僅有破裂的霓虹燈管閃爍,滿地都是碎玻璃跟垃圾。李大根拖著雙腿行過黑夜,步伐緩慢抹暈了街燈的光,在地面拖曳出長長的影子。

  毛色骯髒猥瑣的流浪犬衝出來對李大根狂吠。

  吵死了。只不過是虛張聲勢,不過是隻被主人遺棄的狗……李大根眼瞳無光,舉起手槍,將子彈射進腦門,犬隻身體軟綿綿的倒地。

  清淨多了。

  李大根終於親手殺死了那條棄犬。


  熟悉的警笛聲由遠而近,警車疾駛而來,但李大根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他所熟悉的,林警官低沉的嗓音。

  「李大根。」

  李大根沒理會他。看見另一輛警車駛來,李大根走過去,抬腳胡亂踢著警車,拳頭敲著車窗。

  玻璃窗內,駕駛座上的倪妮警官冷冷地看著他,「你這樣是襲警。」

  「李大根你怎麼了,喂……」林警官嗓音無奈,「你再這樣我要對你上銬喔。」

  林警官抓住李大根的手腕,他搖晃著繼續抬腳攻擊警車,身體火燒般的疼痛,他咬牙忍耐著呻吟。直到林警官鬆開了手,李大根再也無力支撐,整個人跌在地上。

  他側躺在地,模糊視野裡見到的是林警官那雙皮鞋,他感覺到林警官輕輕摸上他的肩膀。

  「你在流血?嘖……」

  他聽見林警官的嘆息,而後感覺身體晃一下,他將他的手臂抓到前頭,李大根隨著這動作向前,倒到林警官背上,林警官起身將他背了起來。

  李大根虛弱地說,「你……不要管我,不用理我……」

  「你受傷了,我不能不管你。」

  林警官的聲音好溫柔喔。

  疼痛逐漸麻痺李大根的腦袋,身上中槍的傷口正在持續出血,浸濕他的衣服,滲透出來,從他體內流失,一路滴落。


  李大根害怕很多事情。

  他怕冷。怕痛。怕受傷。怕別人生氣……

  怕不被人所愛。


  此刻他卻不覺得害怕,縱使劇烈的疼痛跟失血,正在將他一點一點的挖空。但是他好像從來沒有距離林警官這麼近過。

  有林警官在,就覺得好安全……


  感受到林警官厚實的後背,雙臂,帶著他穩定前進的步伐。林警官那深褐色頭髮,若有似無的碰到李大根的臉,刺得他鼻頭發癢。李大根吸了吸鼻子,眼淚流淌而下。

  他將臉靠在林警官的肩膀,輕輕的蹭了蹭。

  「……好冷喔。」李大根以濃濃的鼻音說。

  「你還好吧?」林警官溫柔回應,「醫院快到了。」

  迷茫的意識中,李大根感受到刺眼的燈光,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奔走的腳步聲。

  模糊意識的最終,他聽見的是林警官的聲音……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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