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結束

「請教我。」

在他面前是個矮小的女孩，酒紅色的髮梢在稚氣的臉龐邊亂翹，短短的手捧著一團毛線和兩根棒針。她站得直挺挺，抬頭瞧著比她高太多太多的司書，一大一小在交誼廳一角互瞪的場面看起來有些可笑。

「他們說司書都會。」女孩又一次執拗的開口，鄂圖下意識皺眉回望，好像瞪久一點女孩就會放棄這個念頭，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小鬼根本不怕自己。

「我不會。」他扭著唇簡短拒絕，看見圓圓的雙眼失望滿盈，而女孩很快地抓著毛線跑開，離開前還說了句你好笨，那讓高大的司書目送背影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除了無視四周投來的視線，內心還升起一絲不知哪來的罪惡感。

其實他不是沒試過，鄂圖清楚自己不必參加編織活動，但輔佐官的指示仍讓性格認真的他事先翻閱教學書籍，抓了幾團毛線嘗試。無奈每根手指都比棒針粗好幾圈，在無數個解開打結和整理線繩的途中，一名路過交誼廳的前血奴發現了他的行為，驚喜地喊了句「你的配色好特別」，而那是最後壓倒他的一根稻草，以為自己只拿了棕色毛線的鄂圖，很快地放棄了凹凸不平、醜陋不堪的圍巾半成品。

所以他現在正遵循著輔佐官給不擅長織毛線的司書們下達的指示：拿著量尺，站在展示房裡幫商品量身。

那名銀髮的吸血鬼在看見高大的司書彎腰走進展示房時，疲憊的雙眼瞬間變得有神，他坐起身，絲質的純白衣裳摩擦過柔軟的床單，裸著的腳掌在床緣輕晃，像是在期待有趣的事情發生。

「你今天也來看我了。」

沒有被髮梢掩蓋的眼睛笑瞇瞇地彎起，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讓鄂圖很快地撇開視線。「站起來。」他沉聲命令，儼然是管理犯人的守衛般踏進牢房裡，一邊嘗試將注意力落在手上量尺，好像那東西突然引起他的興趣。

而聞言的吸血鬼笑了笑，準備撐著床緣下床，卻在腳掌碰地時吃痛地停下動作。

高大的司書馬上察覺到原因——前兩個禮拜的抓捕行動，他無情地割斷對方雙腿腳筋限制行動，那傷勢在玫瑰精油的影響下不易復原，直至今日他每夜都還要幫男子換藥。

銀色髮絲垂落在臉旁時而輕晃，顯然男子試圖站起但力有未逮。司書見狀，在內心回想了自己的職責，便走上前將坐在床沿的吸血鬼抱起。

很輕，像是羽毛，那是鄂圖第一個想法，而銀髮男子露出微笑並投來玩味的視線時，鄂圖再度在內心反覆提醒自己司書的工作——沒錯，他在照顧商品，照顧即將賣出的商品。

即使臉上有些疲倦，還被手銬侷限了自由，被抱下床站穩的修士曼仍是一派輕鬆的模樣，瞧著司書攤開捲尺。

「我的身材沒什麼變。」男子眨著眼，讓鄂圖量著自己的手臂。

黑髮司書沒有理會，繼續記著商品的手圍和肩寬數字。他雙手環繞在對方腰際量起腰圍，鄂圖能感覺到修士曼靠近自己時呼吸的頻率，和若有似無的玫瑰香。吸血鬼十分聽話安分，嘴上卻動個不停：

「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我的身體……跟你記憶中一樣嗎？」

「我還記得，這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

鄂圖正量到大腿和小腿圍，耳旁盡是吸血鬼曖昧挑逗的話語，手掌也不時因為測量而擦過對方柔韌的胴體，令他忍不住耳根一熱，無法馬上明白此時焦慮的情緒從何而來。

「夠了。」

黑髮司書重重吐氣，把捲尺收進後包，將行動不便的商品再度抱起放回床上，無視耳邊再度傳來酥麻的輕笑，離開展示房準備回報數字的他，眉頭不禁緊緊揪成一塊。

————————————

但今日還有更多事情要使他眉上的皺紋變得更多。

心不在焉的鄂圖幾乎要忽略站在角落對他招手的輔佐官，差點被當空氣的岡薩雷茲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名司書注意力不大集中。

「你負責的商品不怎麼配合嗎？」

面對輔佐官的關心，鄂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總不可能說商品很安分，是自己最近夜夜難寐，所以只是抿著唇沉默不語。而過於高大的他幾乎佔了整條走廊，歪著頭思考的模樣看起來很擋路，岡薩雷茲便示意他們改在室內進行談話。

會議室不大，身材高大的鄂圖光是進來就差點撞到一旁櫃上的箱子，讓他收到長官一記「辛苦了」的眼神。

接下來的談話由岡薩雷茲主導，每條訊息都超出了日常能理解的範圍，隱隱充斥批判下的壓力和風險。鄂圖來亞斯德斯克兩年，見過岡薩雷茲的嚴厲和正義感，他想相信，卻也見過克里斯多夫帶領下的和善。

而讓他思緒混亂最主要的原因是計畫一環——放走吸血鬼。

那違背了鄂圖一直以來厭惡吸血鬼的信念，即使克里斯多夫真的被拉下台，這個機構是否有轉型成療養吸血鬼的必要？岡薩雷茲打著守護人類的言詞卻願意給吸血鬼溫暖的環境，腦中的衝突使他陷入很長的沉默。

「請務必考慮。」輔佐官喃喃，觀察眼前的司書神情可怖，認為可能要被拒絕還嘆了口氣。回神的鄂圖眨了眨眼，像是腦中機器終於運轉，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卻仍無法做出明確決定。

「我需要……想一想。」

他對要進行的抉擇感到不自在。

那感覺很糟，就像被強行推入湖中，不知道跨出的那步會有多深，興許是起伏不大的平地，但更有可能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如果是那個人會怎麼做？鄂圖即使自認為厭惡那名男子，卻總在迷茫時刻，下意識想起對方游刃有餘的迷人鋒芒，只因自己不夠聰明、不擅言詞，而對方是自己曾經最親近又嚮往的人。

而談話結束，黑髮司書只能將煩惱盡數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