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でもキミにはなれない

誰でもキミにはなれない



※本篇含有自殺等不安要素




  水療池外的走廊風景正好,大片落地窗景正好將海上風光一覽無遺。

  接近午餐時分外頭陽光正烈,海面波光粼粼,像極了日光被細細蕩漾飄洗過後做成標本,就連那份熱度也僅是凝視便能知曉。但正如龐大鐵塊於汪洋中航行之違背自然法則,彷彿與外頭豔陽抗衡,船艙內的空調極其強勢,活生生將夏日的炙熱空氣抹去了七八成。

  千市沒有帶外套,客房提供的浴袍也被遺忘在房內,剛從水療池離開不久,有些單薄的五分袖黑上衣並不能良好地阻擋涼意,他反射性地搓了搓在冷氣吹拂下有些冰涼的手臂,但又有點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眼前風景。

  走廊上空蕩蕩的,這時間人潮應當集中於各樓層用餐區,基於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他老是特地挑選一些人少的時間才來享受船上的休閒設施。位於十二樓高度使千市下意識不想站得離窗戶太近,無關是否懼高,海洋與天空彼此渲染的藍色足以讓人產生非現實感,好似就此墜落反而是栽進了雲上。

  說不上對海洋喜歡與否,千市並不是戶外派,如果可以選擇,他一定更傾向待在家中打遊戲而不是像這樣出門參與群體行動,幸好這艘船只要不是安全演習那種不得不參與的公共安全事項,一般也不會有過度壅擠的狀況發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厭厭地想著,否則船上的日子會讓他感覺就像成為汪洋中一群旅鼠中的一隻,甚至不需要努力遷徙好去尋找適合的懸崖。

  海洋本身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未知,人很難對自己毫無理解的東西做出評論——理論上如此,即使多數現實總與理論相悖。例如在大眾認知中,只要看著說明書進行肯定就不會出錯,但推特上存在的各種奇異羊毛氈意外很好地推翻了這個說法。

  人們搞砸各種事情的方式總是能層出不窮地衝擊做為人的認知。






  如果可以,在氣溫回溫到十五度之前千市都不會想要在冬日出門,可偏偏生命本身就是場盛大精緻的鬧劇,即使外頭氣溫驟降,晨間新聞才宣布著本周可能迎來入冬第一場雪,他卻依然不得不套起厚厚的防寒衣物出門。

  就在今日,他必須前往參加友人的告別式。

  保養得宜的女主人輕輕拿手巾按壓乾燥的眼角,以恰到好處的哀戚神情接受著各式名片上有著不同頭銜的人們的慰問,靈堂前堆滿了白花,花朵中央黑髮少年的照片沒有笑容,直視前方的眼神像是抗拒著偌大空間內來去的陌生人及對死者的低聲議論,千市凝視那張因看不慣的神情而顯得陌生的面孔,心裡唯一能只想到:但是他跟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明明總是在笑的。

  「……真可憐,鐘有夫人也沒有逼他出去工作……」

  「聽說大學被退學了,後來也不太願意出房間……因為是Omega吧……」

  「……長男居然就這樣自殺了,鐘有財團真可憐啊……」

  比起低聲談論著逝者的眾多商務往來者,喪家對於他們這幾名網路友人的態度更加不友善,不時掃來帶著疑惑的眼神明恍恍地開示了「即使你們靠著這傢伙來套近乎財團也不會給你們任何一點好處」。

  走出會場的瞬間,其中一個女孩子忍不住哭出聲來,小聲地嗚咽:「……可是、如果不是他們逼他,理人也不至於得跳下去……那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啊。」

  也只是個不稀奇的故事。

  幾乎都是Alpha的家族中出了個Omega,偏偏還是長子,不受待見的男孩越發違背父母的期許而封閉自己,雖然在網路上交到了一群朋友,但最終沒撐過日復一日越發沉重的現實,在縱身一躍後留下了其他人以各自角度解讀自己的人生。

  職業、性別、第二性別、身分地位,無論願與不願,千市總感覺現實世界與自己賴以維生的網路環境沒有不同:各種關鍵字,籠統的定型化標籤,喜歡,不喜歡。所有人都在他人審視的眼光下生活,他看慣了網路上對於自己的批判,但始終不太適應對於他人的評價就這麼直白且近乎冒犯地攤開在任何人皆可見之處。

  恍惚間,他的肩膀被從後頭輕輕拍了兩下,千市轉過頭,看見少數和他保持線下見面頻率的友人之一的御宮知柊,柊面上帶著大大的奇妙笑容,對他揚起手中的車鑰匙,整個人散發出的氣息和身上那套整齊的喪服極度矛盾。

  「走吧,我租了車,我們去海邊。」



  千市在搞清楚這突發奇想的行動是怎麼回事前,就被友人塞進了副駕駛座,車上的暖氣很足,近乎與外頭嚴寒分屬不同季節,他慢吞吞地拆著圍巾與大衣,直到剩下內裡那套標準的黑西裝,他那瞬間想起柊似乎一個月前才拿到駕照,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及不安而伸手將領帶拉鬆幾分。

  他們最初相識於千市的十八歲,那時他的個人頻道剛經營不久,柊先跑來給他留言——他甚至還記得對方劈頭就問他是不是去年那場大賽的亞洲冠軍隊成員,那真的有些嚇到他了,他甚至第一反應是差些刪了對方的留言。幾番回覆往來後,漸漸他們開始一起打遊戲,再加上方才幾名已經先離開的朋友,以及那位直接離開了他們所有人的朋友。

  現實中的柊比千市小一歲,是名就讀心理系的現役大學生,他總是面帶笑意,嘴角討喜地向上勾起,像是世界上存在的一切都有趣得使他發笑,與千市在現實生活中看上去乖巧而拘謹不同,柊無論網路或者日常都是同一副面貌,他喜歡開玩笑,看上去什麼也不在意,千市永遠弄不清楚他的腦袋裡裝什麼。

  扣穩安全帶的聲響迴盪在狹窄的空間內,柊把一個透明小袋子放到了置物架上,輕鬆愉快地說:「我們去把這個灑到海裡。」

  「這是……?」

  他看著那個小袋裝的粉末,對於瞬間冒出的猜想感到荒唐,可很快地,那近乎扭曲的猜想在對方點頭承認後轉為現實。

  「我偷的,這個告別式只是走個形式,他們前幾天就先處理完了。」柊聳了聳肩,毫不在意地回答:「他的家人忙著和各種達官貴人們說話呢,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個Omega兒子葬禮的唯一價值了,我想他們不會介意。」

  但那是犯罪。千市猶豫了幾秒,最後放棄繼續糾正對方,他心底某個部分明白柊沒有說錯,在失去原形的如今,那只是某個家族不再需要的多餘物品。在得出這結論的同時,他挫敗地發現自己的道德感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高。

  「因為我們比較像,而且那傢伙會希望你也來送他最後一程的。」

  還來不及追問這句話的真意,隨著鑰匙轉動,車子已經緩緩地向前駛去,柊一邊在手機上按著導航,千市看見畫面上顯示的目的地在神奈川縣,他想自己今天不到晚上肯定回不了家。

  他有很多想問的,像是對方怎麼辦到這件事,還有這種技術是從哪學來的,但最終他只挑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問出口:「這是全部嗎?」

  柊對他搖了搖頭。

  「好像害那傢伙變得不完整了。」

  「我一開始也這麼想過,但既然他最終選擇了跳到急行電車前方,我想他也不在乎這些了。」

  千市沒有繼續接話,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在某些急行列車不停的車站,人身事故發生的頻率更高,人們縱身跳向因設定而不可能減速的列車,像是某種對生命的決絕告別,這座城市中近乎所有人都經歷過人身事故造成的電車延遲,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習慣了生命僅是一條跑過電子面板的公告。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離開車況較繁忙的二十三區,千市也擁有駕照,他甚至用自己掙來的錢買了輛車,還是個普通學生時,部活後尖峰時段的車水馬龍已經足夠令他疲憊,更別提開始對人群產生些許抗拒的現在。

  即使塞車,那也至少是單獨且寧靜的空間,他喜歡各種能與外界隔絕的空間,比如自己的家、自己的車以及甚至能將自己也隔絕在外的網路空間。

  「我是無痛症。」

  在一個紅燈轉綠的空檔,柊忽然沒頭沒腦地向他拋出自身隱私。

  「我不知道你們會多痛,甚至不知道疼痛是什麼,大概因為少掉了很多對於疼痛的體驗,我的負面情感似乎比一般人比較少一些。」由於對於行人的禮讓,綠燈再度轉紅,前頭的車輛順利地滑過最後幾秒的通行時間進入下一段車道,他們只能重新等過紅燈,柊開口說:「如果你死了我也哭不出來,所以你也不用為了我難過,那太尷尬了。」

  還來不及因此感到震驚,千市腦中就出現了更加直白的想法:可是那樣聽起來很輕鬆。他一瞬間羨慕起能夠將缺陷講得如此不關己事的友人,並很快地打消了那個惡劣的想法。

  「放心吧,我剛才也沒哭。」

  「但你看起來很難過,雖然我不確定你難過的真正理由。」

  「……我也不知道。」

  他當然是難過的,他跟理人也已認識許久,而且這種時候所有人都會難過的。

  但他同時可能還想起了一點往事,像是他以為自己不會也不該再想起的高中意外,千市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眼神是不是也同樣傷害了他人,幾年過去,記憶中宛若針刺的被背叛感已經消去不少,剩下的只有對於自己如果做出不同選擇是否能改變什麼的無用遺憾。

  對於他人所遭遇的痛苦跟絕望無法共感,多少讓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無能為力,以及偽善。

  「如果所有人都能相同地生活著,那會是更好的世界嗎?」在問出口的時候,他自己也多少知道了答案。

  「所有人都一樣的話,這個世界就不好玩了。」

  「有不會痛的我,還有會痛的你,以及其他會流淚的、可能善良或者軟弱的人。」柊點起一根菸,趴在方向盤上,沒心沒肺地笑著:「我多少還是因此覺得這世界沒有那麼無聊。」

  「我……我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

  仰賴網路建築出的虛擬而生活的人們,實際上依然是真實存在的。

  期待著被什麼人理解,期待著被什麼人喜愛,那份慾望並不會由於隔著電子假象而減少,只會愈發露骨誠實。而相信世界中有著各種不同的人,也溫柔地塑造出總有某處的某個人能接受並不那麼美好的自己這種妄想。

  「說起來,我還蠻喜歡理人那傢伙那樣,從來不掩飾自己的第二性別,雖然是在網路上才能這麼自由地跟來煩他的黑特對罵吧,但看上去非常帶刺、也非常自信不是嗎?」停頓了一下,柊克制著偷笑,說道:「我也蠻喜歡千市這種被所有人誤會成Alpha的作風。」

  「能不能先別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還在認真思考著上一個問題,就被對方極其跳躍的說話方式打斷,甚至話題還繞回了自己身上,腦中閃過不好的預感,他現在只希望這個腦迴路成謎的朋友能早點放過自己,再換一個話題。

  「像是看到外掛總是把人家ID念出來公開處刑,隊友態度差直接救都不救自行單人吃雞,還有以前野排到取了個明顯歧視性名稱的隊友,你在對方瀕死時怎麼說的?自己爬過來否則別想我救你。」

  那個剪輯挺出名的,甚至當時不少人衝著那句極其冷淡的「給我爬過來」而點下訂閱。

  「我覺得能在配信中強硬到全部的人都當你是個Alpha也是一種才能,該不會那才是你本來的樣子吧?」

  「拜託閉嘴啦。」

  他尷尬地笑著,如果不是太大的動作可能淪為新一輪的笑柄,他可能會想用外套把自己的臉蓋起來逃避現實。

  「總是會幻滅的。」手掌支著臉頰,千市的視線停在車窗上的倒影,他靠近那冰冷的玻璃,他試探性地吐了口熱氣,見到車窗上多了團模糊的灰白,搖搖頭,伸出手指在白霧上抹了個叉叉,「我不是大家看見的那個模樣,說到底只是個到處都不行的人類而已。」

  高中時的記憶又浮出水面,或許它們從未離去,總是在他產生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時,如同鬼魅般低語提醒他現實該有的稜角是什麼模樣。

  「所以才不想露臉啊,讓別人失望這種事,一次就嫌多了。」



  汽車平穩地在沿海公路上奔馳,底下崖角與海灘的接線斑駁歪曲,冬季的海在印象中總是一片灰濛,彷彿與人們歌頌的夏日嬉戲畫面成了兩樣世界。音響流淌出的遊戲原聲帶彷彿讓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短暫閉起眼睡了一會,夢中有那個死去的朋友,他們掛著通話在打遊戲,好似只是另一個平凡的夜晚,一個橫跨初識直至終局的夜晚。千市知道這只是個夢,他想問朋友你現在快樂嗎?但夢中的自己並不受控,只是沉默的陪著對方開了一局又一局。

  「這個地點不錯!」

  下一秒便由於柊興奮的喊聲醒過來,在剛起床的昏沉之中他決定不告訴對方剛剛的夢境。

  海風冰冷近乎刺骨,他們停靠在臨海的道路邊緣,打開車門的瞬間冷空氣鑽入沒有遮嚴實的頸間,他直接因為溫差打了個噴嚏,沒戴手套的手迅速從指尖失去暖意,他吸著鼻子邊死死將雙手蹭在口袋內,站到了友人身邊。

  「我來就好了,千市可以轉過去當作沒看到。」柊朝他扮了個鬼臉。

  「姑且是朋友,對吧?」按了按太陽穴,他皺著眉微笑回應:「我會看著的。」

  他以為那一刻到來時會很沉重,會有無數的罪惡感靠在肩頭啃噬著他的良知,但最終對方將那個小袋的粉塵傾倒進海面時不過是一眨眼的事,他什麼也來不及想就已經結束。

  「我們回去吧,真可惜如果今天不是開車就可以去海芝蒲車站了。」

  帶著點被海風逼出的鼻音,千市應了一聲:「海看得還不夠的話,現在還可以去稚兒之淵,雖然到的時候肯定天也黑了。」

  「算了吧,我們這種電玩宅也不是真正的戶外運動派。」



  回程上,雖然他也提過可以交換位置讓對方休息,但柊以難得租車一次想練個夠本為理由拒絕,他窩在副駕駛座上昏昏欲睡,一天經歷了太多,雖然體力上沒有問題,精神上卻已經貪求起沉穩的休憩時間。

  「說到疼痛,我有一次哭到頭很痛,眼睛也很痛。」像是對於柊早先的坦白做出等價補償,千市放空地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天色將要全暗,染上紫紅的地平線隨著日落緩緩沉沒,「以前打比賽的時候狀況不好輸了,要靠敗部賽獲勝才能取得亞洲區域賽的位置,輸的那一天很怕俱樂部不想續簽我,或者教練把我從先發換下來,就一個人在練習室邊哭邊打。」

  描述得有些聳動,真實情況是當時的他僅僅只是坐在電腦前倔強地一個人反覆練習,甚至專注到一開始並沒有發現自己在哭,直至按到鍵盤上的淚水。

  「那時候老是覺得輸了就一切都沒了。」

  畢竟自己連大學都只念通信制,從根本上就已經社會不適任,十七歲的千市固執地想著:外頭的世界或許有很多可能性,但那裏沒有自己的位置。

  「嗚哇……一堆人都說你是天才,但我實在不想當這麼辛苦的天才。」柊看著前方,直白地感嘆,「無所謂吧,我被拉去娛樂賽都在泡槍只負責亂叫逃竄做直播效果,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主要是靠恐怖遊戲實況,又不一樣,而且本來我們所能維持的最好狀態就是那麼幾年。」換了個位置,他乾脆把圍巾捲成一團墊在脖子後充當枕頭,「後來被教練逮到我在訓練室打了十七小時又被狠狠罵了一頓,說明明知道一週後就是敗部賽還做不好體能管理。」

  後來他們那支隊伍在敗部賽中獲勝,甚至一路拿下了亞洲區冠軍,而千市也順著這個勢頭開了個人頻道,至到現今。

  他想,自己是真的很努力了,同時也是運氣比大多數人都還要好。

  自己的人生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

  「輸是那麼痛苦的事嗎?」

  「也不是,我一直很清楚永遠會有更強的人存在,大概主要是不甘心吧。」

  因為遊戲跟他曾經遭遇或見識的一切無關,在遊戲的世界中,只分成打得好的人跟打不好的人,雖然肯定有著那種說著某個性別一定比較弱,甚至因此對他人出言嘲諷的人,但會這樣說的傢伙本身就強不到哪裡去,他們看見的世界跟自己不同。

  也只有在那樣虛幻的世界裡,他才能不顧他人的目光暢所欲言。

  「我那時候過的太差了,所以連好像唯一能做的事也做不好之後,就被自己氣哭了。」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車內好一陣子充滿靜默,他想自己應該沒說錯什麼,幾年的相處下來,柊也不是會因為他偶爾在專業領域上的狂言就感到被冒犯的類型,因此他也就當作對方只是得專注在駕駛上頭而無暇分心,任由倦意將自己捲向意識底層。

  「……千市,我經常在想,有些人雖然是出自善意或者什麼其他的美好的理由,但是奮不顧身也是一種瘋狂吧。」

  千市在半夢半醒間,沒有聽清楚柊最後一句給他的忠告。

  「你不要踩過那條線了。」



  「所以疼痛到底是什麼?」

  在車站分開前,柊最後問了他這個問題。

  簡直就是向盲人描述雲彩的色澤、向聾人書寫歌曲的旋律,他沒有自信能夠講述完全,最終給出了也只是出自經驗的片面之詞。

  「可能就是……」

  他越說越小聲,像一名厭惡直面真實的怯弱者。

  「是總有一天會對一切感到厭倦,甚至無法忍受的過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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