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者
什麼樣的狀況足以構成說謊。
對友人的戀愛八卦沒有興趣,依然微笑聽完全部並給予自己都不理解的建議;對難得關心的家人篤定地表示我很好,在言不由衷的前提下上演一齣和樂美滿的幻象;對四面八方而來的期待感到莫名與壓力,卻是昂首闊步彷彿未來的種種不安不過是尚未對此感到習慣。
或是不為其本身定義,如呼吸般順暢自然。
那就是說謊。
升上大學的時候,氿慕已經不再是渾渾噩噩抱著一顆真心追趕的傻孩子。動物的生存本能使其在存活機率低下的環境中捨棄不必要的物件,換作人類也同樣如此,於是他挑挑揀揀,最後將自己打磨成最不需耗費心力情感的模樣。
那種內斂不似害羞內向的孩子無話可說,而是對任何事都懶得多做評論。特別是在當事人面前,秉持多說多錯的原則他總將雙唇緊閉,掛上微笑擺出一副和誰都好的假象。
說是假象或許偏頗,氿慕是真認為自己的感受並不重要,至少不需放大到人盡皆知的程度。如果那些人需要肯定,他就給予肯定;如果那些人缺乏安慰,他就提供安慰。至於自己是否認為誰咎由自取、誰打從外在爛進了骨子裡,這不是任何人該知道的事情。
他同樣不想知道。
他只想呼吸,安穩、輕鬆地呼吸。
說謊這件事嚴格來說並不是毫無負擔,誠如大多數人終有被理解的渴望,他同樣不想將自己包裹成一顆帶刺的繭,任誰來了就豎起謊言的尖刺。說謊吞針的詛咒若是真的,那些數量大概真足夠他如傷痕般安在身上,偽裝成一隻脆弱的刺蝟,同時告訴經過駐足的任何人,自己其實是隻從容不迫、思緒開闊的烏龜。
久而久之似乎就是這麼回事,他爽朗燦爛的笑成為標配,似乎任何煩心思緒都是船過水無痕,除了動作慢了點、遲鈍了些,沒什麼大不了的缺點。編造充滿起承轉合的故事對他來說是易如反掌,然而有時候氿慕因爲自己的不坦承感到心虛,通常是對那些認真聽完他的故事還深信不疑的對象。
一個人以任何方式保護自己的同時傷害他人無疑是不道德的,他於是在應付人際與社交的縫隙間找到另一種方式。
由玩笑與碎語構成的故事逐漸成為打發時間的某種消遣,劇情銜接之間狀似無意掉落某些與先前進展相互矛盾、亦或毫無關聯的細節,聽者將其當作信手捻來的幻想,甚至偶爾氿慕反問:「我先前是這麼說的嗎?」還會稍稍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點問題。
同樣疏離的人則將其當作是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隱私,彼此交換理解的眼神,不過問也不追究。煩心外務如此之多,誰在乎一個不遠不近的對象告訴自己究竟有哪些添油加醋,連龜殼裡住著刺蝟的故事都只當成冷門寓言,聽過之後鼓鼓掌,留給他優雅轉身再往身上插根刺的空間。
因以他終於在真實與虛假之間找到平衡。
那還是說謊。
戲棚下站久了位置就會是自己的,故事編得多那也就是發生過了,氿慕有時候懷疑催眠就是這麼由來,至少日復一日表現得雲淡風輕、時間久了似乎容易看開了些,甚至冠冕堂皇得像是自己原先就是這副模樣。
那個抱著布偶不知所措卻願意坦誠的孩子,同黑羊一起鎖進了塵封的盒子。
偶爾他從保護殼裡探出頭,回顧過往至今乃至未來,似乎母親將所有的勇氣都留給了離家的那一刻,帶給自己的只有過度敏感脆弱的思緒,與始終提不起勁的慵懶自溺。偏偏又經常心存僥倖,想著再妥協配合一些的話能將那些人留得更久嗎,於是從不拒絕能力範圍內的任何事情。
歸根究底不過是落後得太過了,每每接收到飽含期待的視線,他就跑得更慢一些。
壓死駱駝的是一根稻草,壓死他的,每一個揀出來長得都像是耀眼的星星。
什麼樣的人排斥得到愛呢。氿慕總這麼向那些委屈失落質問最後離去的人解釋:被喜愛才有期待,所以我並不討厭那些星星。
至少它們妝點得夜空看著不再一片冷清。
他將吞下的刺咀嚼成閃爍星光,一個個都放在了自己的背上。
當一個說謊者聲稱自己正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