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十二

詩歌十二




紅鳶穿過將至的冬風,在小丑的歌聲之中滑翔而過。


「各位不知道愛,愛是我對秋天的愛,

世間沒有約定,如我對秋天的承諾。」


熱鬧的市集過後,秋風變冷了。在噴水池前歡唱。配合秋風,小丑拿來了聲音清脆的笛子,但是最後只變成了伴舞的道具。小丑兩手來回拋著笛子,觀眾為奇技傾倒,紛紛拍掌,掌聲到達高峰時,小丑停下了動作。


「屁股被捅的杜蘭!」


小丑尖聲對天唱:


「比兔皮還軟弱,比老雞還軟!

杜蘭,趁日月不知,

卻膽敢貪心比餓犬!

斗篷,手帕,羊皮紙和羽毛,

你當成自己的傳家寶,

把斗篷,手帕,羊皮紙和羽毛還給我!」


眾人歡呼:「杜蘭!杜蘭!」


小丑便唱得更大聲:


「太貴重的東西會折斷了你軟弱的單臂,

又如何承受我貴重的珍藏!

眾人皆知你的手只懂得挖自己的屁股,

因為你把蜜蜂養在屁股,

為了吃那上好的蜂蜜!」


退步的承諾也是承諾,比全無承諾更讓人安心。自從跟小豆坦白,一切似乎變得明朗,就如四季清晰的交替。諾鄔利的百姓準備過冬,而牛車則準備跟小豆過節。這是他們重逢後的第一個冬日,年末總有慶典。他每天也絞盡腦汁,為小豆籌備禮物。


市集的事耽誤了燕子的工作,今天的牛車仍然未拿到新的大鏟。秋季的獸皮刮得差不多,但鞣革匠又催促他把泡好的皮掛上木架曬晾。家家戶戶都忙著備糧的深秋,天上的飛鳥也來湊熱鬧,牛車才簡單地佈置好,便見烏鴉在曬皮架上作亂。


牛車一手攤皮綁繩,一手還得緊握木棍。今天諾鄔利的鳥類如同備糧的百姓,絕不停歇地盤旋,窺伺等待俯衝的時機。烏鴉躲過木棍,低啞的吼叫嘲笑他的無能,等烏鴉願意飛走了,他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惡魔鳴叫。


喜鵲抓著麵包,飛向天空。


那是燕子早上給他的一片麵包,也是他白天的糧食。


牛車不能放下晾皮的工作,只得餓著肚子到中午,待鞣革匠滿意了才能回去。牛車餓得肚子打鼓,忍痛買了個肉派,邊走邊吃。自市集後他多了幾個閒錢,但是他仍然不想花錢在食物上,寧可買些小玩意送給小豆。他看了好幾個小店和攤子,花了那麼一點點錢,又是時候回去梳洗,準備與小豆相見。


卻聽行人指著天空喊:「賊老鷹!」


抬頭一看,黑鷹滑過一眾屋頂,降落在爪痕旅店之巔。爪痕旅店門前,也站著一個等待的人,雖等的不是他。


杜蘭獨臂扛著一個大袋子,顯然有些吃力,腰背也斜向了一邊。他沉著臉問歸來的牛車:「燕子回來了沒?」


「燕子不住在這裡。」牛車平淡地回答,「他晚上可能會過來。」


杜蘭不耐煩地道:「誰他媽大晚上進城,不管了,我是來還他東西。」


「甚麼東西?」牛車以為杜蘭討厭跟托勒密有關的所有人,包括跟托勒密有來往的燕子,倒沒想到杜蘭還會問燕子借東西,「你還是親自還他吧。」


「我要回去編蜂巢了,冬天很忙,卡蜜拉還得分巢,沒時間等甚麼燕子麻雀烏鴉!」杜蘭已經推開了爪痕旅店的門,「我跟你上去,把東西放下,袋子我要拿回去的。」


牛車想,燕子貴重的皮都上鎖了,應該不是甚麼大事。他也討厭聽杜蘭那嗡嗡嗡似的說話腔調,能就此解決是好事。房門打開,杜蘭開口就罵:「我呸,一陣怪味,比亞歷山大還臭。」


房間唯一暫時屬於牛車的地方就是那木板床。既然是還給燕子的東西,也沒有放在他床上的道理,燕子還嫌他床上有泥呢。於是他指著梳妝桌旁的椅子,向杜蘭道:「東西放椅子上。」


杜蘭倒是痛快地把東西倒出來。東西零零碎碎,一件發灰的黑斗篷,一塊髒手帕,一張皺得像老婦的羊皮紙,還有一根褐紅的羽毛。前面的東西牛車沒見過,但是他認得羽毛,這羽毛比巴掌長,看不出是何種禽鳥,但燕子早幾天常常戴在身上的,不知杜蘭借來有何用。


「好了。」杜蘭清空了布袋,一身輕鬆地離去,「告訴燕子,不要再做那些嘔心的事。」


牛車實在懶得管這些恩怨。燕子除了唱歌,成天那麼多技藝,天曉得今天是做甚麼奇怪刁鑽的玩意去了。他把自己剛剛買的小東西拿出來,穿過燕子混亂的化妝顏料,一件一件擺好在桌邊靠牆處。


他仔細地盯著蘆葦筆、小木雕、小墨瓶,覺得蘆葦筆還是不送為妙,這種東西自己削的更有誠意。燕子的桌面極為混亂,顏料五花八門地鋪著,各種材質的粉和膏像一層厚蠟佈滿桌面,只有靠牆處是空閒的。牛車本來就放了好幾件東西,小木鳥,別針,黑色的寶石和羽毛,林林種種。


通通消失。


牛車將爪痕旅店翻了一遍,又把鞣革匠的工坊翻了一遍,全都沒有。鞣革匠罵他壞事,要牛車對狗頭道歉,牛車一時迷茫,還翻開了狗頭,背後當然沒有他的東西,鞣革匠隨即一腳把他踢出工坊。


他坐在路邊,雙腿顫抖,他整個秋天的成果就這樣不見了。即使腰包有錢,也缺乏那累積的誠意。他只想禮物在何處,難道那幾件小玩意還能從諾鄔利飛走嗎?


「高個子,幫忙上去看看!」城內的管事帽子也歪了,氣急敗壞地抓住他,「上去,幫男爵把鷹抓回來,重重有賞。」


管事指著爪痕旅店旁的小教堂,鐘之屋頂,一隻黑鷹俯視著渺小的他們,還有好幾隻鳥在鐘塔旁盤旋,興許是鷹的同伴。「快點上去,再抓不下來他都要在上面築巢了!男爵的帽子也在上面!」


牛車扭頭一看,小教堂的鐘樓正對著爪痕旅店二樓的窗子,恰好就是燕子租下的房間。早上他關了窗,但鳥類的爪子極為靈活,飛天遁地中搶掠是天性。「梯子給我。」牛車握著拳頭,放步向小教堂。


黑鷹傲慢傭懶,但未曾允許平民進犯。牛車梯子才爬了一半,喜鵲已從天而降,他毫不畏懼,他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哪怕被喜鵲扯斷了一撮頭髮,神也不能讓他停下爬梯的腳步。這裡的鐘沒有雷電,但烏鴉衛隊在他身邊盤旋,以咆哮將他軀趕。他並未罷手,反而怒瞪烏鴉。


最終,他來到鐘之上,天之頂。黑鷹坐在羽毛帽中睥睨著他,要他下跪。


賊東西,果然是惡魔一樣的鳥,牛車早就不怕了,他一步登天,想把黑鷹一手收入麻布袋,再重奪他的寶物。


黑鷹知道終有一戰,舉爪進軍。


「小心啊!」地上的人群大喊,牛車為了閃避鷹爪,差點從鐘塔頂的邊緣墮下。如此一來他只好硬生生接下黑鷹的攻擊。左手一爪,右手一爪,多了新傷痕的手爪著鷹脖子,將可恨的盜賊打入布袋地獄。


他在鐘塔頂跪下,撿起那頂華麗如花叢的羽毛帽。


除了少許麵包屑,甚麼也沒有。


管事很高興,給了他差強人意的報酬。牛車拖著兩隻受傷的手臂來到河邊,小豆拖著白長袍,坐在河堤邊等他,驚恐他再次流血的手。他含糊地說了黑鷹的事,便坐下來跟小豆讀捲軸,只是他一直想著那幾件送小豆的東西。


小木鳥、別針、寶石、羽毛……


小豆見他心不在焉,喊道:「牛車?」


牛車看著他眼裡單純的擔憂,還是沒辦法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能搖搖頭道:「今天雜事有點多。」


「不要勉強自己。」小豆合上捲軸,把莎草紙整齊疊好放到他的手上,「你回去休息吧?市集開始一直忙了好久。」


牛車知道小豆要回修道院了。換著是坦白之前,他尚且能試圖挽留小豆,但現在他似乎不得不沉默。因為他答應了小豆,他選擇了妥協,除非他腰包裡有禮物,說不定就能以贈禮拖延小豆的步伐。


「我送你。」這是牛車唯一的辦法,他們有了承諾,也不必疏離。


小豆搖搖頭:「你受傷了,快回去休養。」


這不是牛車想要的承諾,他低頭道:「那你送我,我受傷了。」


小豆並沒有拒絕,他們便一同回到諾鄔利。數天前他們走過同一條路,肩碰肩,十指相碰,只要誰再伸出手指,便能將對方緊扣。如今二人之間卻隔著另一個人的距離,連望向對方也變得艱難。


「不要常常做這些受傷的事。」小豆在爪痕旅店前停步,「我會夜夜為你祈禱。」


從來都是牛車送小豆回去,他總是看著小豆踏上修道院的坡道,背影漸漸縮小,然後落入那老舊的木門之中。他茫然地看著爪痕旅店的門,他不知道如何背對小豆,一切過於太陌生。於是他沒有說再見,便打開了爪痕旅店的門。


他不敢回頭,門外的諾鄔利如此熱鬧,他聽不到小豆的聲音。


樓上,燕子早就回來了,他坐在梳妝桌前,手執失而復得的羽毛,紅褐的羽尖掃向卸下顏料的嘴唇。牛車的開門聲破壞了一切的寧靜,高大的遊魂飄到木板床上,雙手撐著自己的頭。


燕子嘴角一抽,放下了他珍貴的羽毛,並帶上了銀鼻子。「我的倉庫被小偷光顧了?你知道我剛回來時有多混亂嗎?」他怒指四周被打開的箱子,還有凌亂的木板床和桌面,「我問過老闆,其他客房沒有問題,大白天怎可能有人爬到這裡來?」


牛車看了看背後打開的窗格子,頹喪地道:「不是鷹……」


燕子挑眉,視線也跟著他去了窗外,沒有說話。黑鷹被捉拿,天空的幫派也被一網打盡,鳥贓並獲,看來是不可能責怪鳥類了。


「我問問杜蘭。」牛車拍拍自己的臉,「他上來還你東西,也許他記得我的東西那時還在不在。」


「杜蘭?」燕子指著紅褐的羽毛,「是杜蘭上來放下的?不是你和臭皮匠,也不是旅店老闆?」


燕子的語氣混雜質問和驚疑,逼使牛車想起一件事。遛豬那天,他並沒有拿到栗子,還以為自己弄丟了養豬人的麻布袋。


「你……」燕子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好一會,還是忍不住將拳頭放開,手掌用力拍在梳妝桌上,好幾個顏料罐都因而歪倒,「你媽把你取名牛車,是因為你的頭被牛車碾過嗎?杜蘭?你竟然放杜蘭這種人上來?」


「我……」話再難聽也無法反駁,牛車臉青唇白,他的小木鳥、他的別針、他的寶石和羽毛……


燕子把銀鼻子擱頭上,用力抹了一把臉,才壓得住心胸的暴躁,「我檢查過,我沒有損失,你這副臉色肯定是被偷了,你可真是學到教訓。」


「我要去找杜蘭。」牛車的牙齒因憤怒打顫,「他一定要把東西還給我。」


「放心,不止你一個人想教訓他。」燕子把銀鼻子拉下,未退的怒意被覆上一層冷嘲,「他自找的。」


神把一口冬風吹進諾鄔利,一輛順風的驢車,以沉默冰冷之姿越過丘陵,飛馳向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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