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

〈記得〉

雨子


2020/5/11 〈不治之鎮〉 林郡捷、林零漆


 

  林郡捷站在警察局偵訊室。

  外頭夜色凝重,小鎮燈光皆歇,但他依然清醒。他抓著電擊槍,臉龐因為興奮而扭曲,發出雀躍的笑聲。

  看著眼前的嫌犯倒地抽搐,內心浮現的爽感難以言喻。這是副局長林郡捷最喜歡的時刻。這跟外頭那些人對警察的想像,保護人民、正義的英雄,恰巧相反。

  不過林郡捷並不在意,也不想思索那些事。

  他嘻嘻笑著,扣下板機。

 

  他步出警局,鬆了鬆手腕。每日一紓壓,目標達成。

  在頻繁的刑事案件之中,林郡捷透過追捕嫌犯來紓解壓力,讓嫌犯可以透過電擊換取減刑,而他透過電擊感受歡愉,互利互惠。

  沒有副作用。這樣的施虐癮,比任何的酒癮菸癮都來得健康太多。

  電擊槍萬歲。

 

 

  林郡捷駕駛警車疾速而過。

  黑夜之中,車輪激起水花,暴雨剛停,地面猶然濕滑,車頂刺眼的紅藍燈光閃爍,警笛大響,前方的車輛急速奔逃。

  「郡捷,販毒的有看到嗎。」

  林零漆局長一派從容的聲音從無線電裡傳出,林郡捷以慵懶的嗓音回答。

  「我在跟。黑色的天威,經過帝國銀行,持續向西。」

  「正義,你離那邊最近,先過去支援。」

  剛到職不久的菜鳥林正義充滿朝氣的聲音傳來,「好的!」

  報位是為方便警局同仁來支援,對犯人進行包抄圍捕,雖然林郡捷認為自己一人追車就綽綽有餘,用不著勞煩別人,但局長都說話了,他也就乖乖回報。

  「我還咬著它。」林郡捷微笑。

  「別把它咬傷了。」

  「知道,這還用得著你說。」

  局長你還信不過我嗎。林郡捷輕笑一聲,緊盯前車,逐漸興奮起來。

  他憑藉優異的駕車技術,總能靈巧穿梭於巷弄,凡是被他咬住的獵物,能順利逃脫的機率都不高。他不會心急,總是靜待對方自己撞車,束手就擒為止。

  這次逮到的獵物,又會是哪個可愛的傢伙呢。

 

  他原以為這次也能輕鬆愉快的逮到人,情況卻出乎意料。

  趕來支援的林正義從另一個方向包抄過來,卻不慎迎面撞上他的警車。這麼一拖延,目標直接溜了。林郡捷跟林正義分頭搜索,但是一無所獲。他向來不怎麼失誤的,今天卻只能眼睜睜望著犯人從指尖溜走。

  操。他媽的就不要給我逮到,還不玩死你。

 

  無線電突然傳來一陣刺耳雜音,混雜著林正義的大叫。

  「有人搶我的警車!」

  難道是剛才的犯人,或是聲東擊西的共犯……林郡捷急忙迴轉車輛趕回,望見林正義跑到那輛警車前,張開雙臂阻擋。林郡捷掏出了手槍,朝那台警車車胎射擊,車輛依舊毫無猶豫的撞倒了林正義,揚長而去。

  林郡捷想驅車追上,但見林正義已經倒地,他開車過去,下車來到他身旁。

  「學長……對不起,我……剛才太緊張所以我……」

  「警車怎麼會被搶?你被攻擊你是不會開槍嗎?」

  「對不起。」

  林正義似乎有些哭腔,林郡捷嘆了口氣。

  他蹲下來迅速打量他,四肢擦撞傷,右腿明顯出血,但沒有傷及深處。他回車裡取過醫療箱,以紗布先加壓止血,在無線電呼叫醫護救援。

 

 

  林郡捷站在醫院門口,冷冷地望著忙碌來往的人潮。

  蒼白潔淨的醫院飄著消毒水氣味,這樣的風景林郡捷相當熟悉,警匪追逐的過程中不免有些傷──通常是犯人受傷。送他們就醫,待在醫院戒護犯人,是常有的景象。

  但他特別討厭被送進醫院的不是犯人,而是警局同仁。

  這明明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有人走到他身旁,他望了一眼。

  局長站在一旁,理得短短的黑髮梳成油頭,戴著墨鏡,下巴留個小鬍子,不論何時總是微微揚起的嘴角,跟平常一樣悠哉的神情。

  林郡捷當他的下屬好些年了,自然是理解這人毫無恐懼的性格,也是因為這樣沉穩,才有能耐幹上局長。但是警車被搶這樣嚴重的事,他還是這般不在意,讓林郡捷有些惱火。

  「本來有機會可以抓到的,結果林正義來支援,直接撞我欸?」

  「哦。」

  「犯人搶他警車,他還直接用身體去擋車。沒被撞死真的是他命大,操。」

  「郡捷。」局長側過臉笑著看他,「正義現在已經沒事了。」

  「……這很重要嗎?」

  「大家都平安無事就是警局的勝利,你們小學妹講過的。」

  「這我知道啊!可是警車──」

  「我知道你現在覺得林正義很鳥,但別忘了你以前也是這樣。」

  林郡捷當然不會忘記從前自己是什麼鳥樣,當年想對社會有所貢獻,毅然考入警校,懷抱滿腔熱血,成為警察。跟林正義是多麼的相像。而他是吃過多少苦、吞下多少血淋淋的教訓,才能有今天。

  眼前的林零漆局長,是在他還是菜鳥時,就做他學長的人。

  「你以前也是跟你學弟一樣,想抓犯人就不顧危險,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熱血無腦智障。」

  「智你妹啦,操。」林郡捷瞪著他饒富興味的那抹笑。

  「你現在知道我有多辛苦了吧,你那個菜雞樣真的是──」

  「好了好了,不用你講齁,我自己知道。」

  「知道的話就好好帶你的學弟妹啊,多點耐心好嗎?」

  「我在帶啊,所以看到警車被搶我才那麼不爽啊,這可是犯人在公然挑戰公權力欸?這麼嚴重的事……」

  「警車會找回來的,你不用那麼緊張。」

  局長從菸盒撿出一根菸,摸出打火機點燃,瞇眼望向前方暗夜。

  「老菸槍,小心陽痿。」

  「操,我抽菸犯法啦?」局長深深吐出煙霧,「抽菸紓解壓力就是舒服啊,我這叫修身養性,哪像你一急講話就那麼暴躁。」

 

  林郡捷愣了一下,望向局長笑容燦爛的側臉。

  他當然知道的,這人一焦慮就會抽菸。

  將滿懷的心事跟情緒深壓進肺裡,一絲一毫都不輕易讓旁人知曉。這些年來煙癮一年比一年重,要是拿掉了菸,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事,又會如何將眼前這張帶著笑容的臉徹底瓦解。

  他還真的沒有見過──沒有見過,林零漆崩潰的樣子。

 

  他們兩人都喜歡理性遠勝於感性,不帶任何私人情感雜質,免除糾結與苦惱,順利而有效的將所有案件處理好。

  要林郡捷來講,他會說,林郡捷就是執法機器,法律的代行者,讓國家的權力藉由他傳遞到各個角落,維護社會的和平與秩序。

  而林零漆呢,不論何時總是笑,之於外人就像笑面虎,難以捉摸,說是狡猾陰險也搆不著,游刃有餘,勝券在握,似乎又太吹捧他了。他知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林零漆上心,命一條,天塌下來他都無所謂,生命中沒有打算抓住些什麼,害怕失去,所以不主動追求。

  說實話,他跟自己還挺像的。

  孑然一身,於是可以自由自在,毫無牽掛的男人。

  這樣的形容大概比較適合。

 

  年僅三十二歲,就局長職位來說算是相當年輕。

  比林郡捷年長四歲,私服打扮卻是復古皮衣搭墨鏡,黑色油頭搭小鬍子,倚在一台重機旁邊,自稱為黑馬王子,俗到不行的綽號,不說還以為他是老人。

  林零漆常跟下屬聊天打屁,不輕易擺架子,深得喜愛。上班成天坐鎮警局,要嘛站在警局門口發呆抽菸,要嘛處理一堆公務鳥事。下班一堆飯局應酬,能言善道,處事圓滑,不論何時那張嘴都能把人理得服服貼貼,黑白兩道都心甘情願喊他一聲局長。

 

  不過只有林郡捷知道,這傢伙是個孤僻的邊緣人。

  『郡捷,來載我一下。』

  這樣的話,林郡捷不曉得聽了多少次。

  林零漆的手機通訊錄,扣除社交場合建立起來的號碼,大概剩沒幾個,飯局過後,沒有哪一次不是打電話叫林郡捷去接的。誰讓他沒朋友。

  林郡捷常想,去當計程車司機說不定都還比較賺,每一趟的油錢跟時間算下來他虧得很。只是當他攙扶渾身泛著酒臭的林零漆,回到他那亂得像狗窩的房子,把他扔到沙發裡去的時候。

  他看著林零漆熟睡的臉,平常那張微笑的偽裝被撕了下來,哀愁的神情,那是林郡捷平常沒辦法見到的,是他埋進黑洞,藏得很深很深,不被任何人看見的──真正的林零漆。

 

  但他畢竟是知道了。

  要他來說,他還真不知道他該做何感想。

  有時林郡捷寧可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他就會以為這人就是那樣強大,任何衝擊都不起波瀾,他是那樣穩定而堅強,天塌下來都永遠扛著的警察局局長。

  但是他知道林零漆這傢伙就是個雙面人,披著笑臉招搖撞騙,知道他菸癮有多重,肺葉的焦油濃得可以滴下來。

  林郡捷成天玩得不亦樂乎,開警車抓犯人,享受追捕獵物的快感,盡情地對犯人開電擊槍施虐。不論他犯下怎樣的私刑,或過度強硬的執法導致他被投訴,甚至,是那些官場上骯髒的利益交換。

  之所以全都與他無關,是因為全都由局長一個人替他扛。

  是林零漆費盡力氣幫他擋下鳥事,他才能專心做他的林郡捷副局長。

 

  如果他不知道就好了。他就不會感到愧疚了。

 

 

  *

 

 

  林郡捷從警校畢業,最後被調來這裡,一路當到現在的副局長,已經九年了。

  七年前,小鎮爆發一場病毒導致的嚴重疫情。

  那時的林郡捷還不是副局長,而只是個基層警員。

  林零漆也還不是局長,而只是他的學長。

 

  病毒傳染病當時沒有疫苗可治,小鎮死亡數大增,大量人口外移。不過林郡捷並沒有跟著那波難民潮逃走,父母長年在國外工作,對他來說,去哪裡都沒有差別,況且他並不覺得自己會那麼倒楣被死神選上。林零漆或許也是抱持同樣想法。

  於是他們都在警局待了下來。

  也就這樣看著對方,在自己的人生裡留了下來。

 

  跟林零漆一起待在這裡的九年多來,他們一同見證過太多人的離開,見證過許多新的面容,見證每一段關係的新生與死亡。

  誰也不知道,明天還會不會再見。

  每分每秒的交錯都是最終。在疫情風波中染病而死的、移民逃離城鎮的、負荷不了工作離開的、光榮殉職的。他越來越習慣於離別,習慣面不改色,沒有情緒,淡然的目送別人離去。

  離去的人們之名,都被儲存在警局的警員名單系統中,而他們的容貌,神態與嗓音,則逐漸被遺忘。

 

 

  林郡捷無從想像認識快十年的林零漆,終有一天會從他的人生退場。

  他還以為,林零漆可以是警局跟他出生入死,陪伴他最久的夥伴。

  此後的警局,再也沒有人見過九年前的林郡捷,再也沒有人幫他記得。

 

  但他會記得林零漆離開那一天。

  清晨的天空透亮,四周白晃晃的,像是一場夢。他也希望這是夢。

  警局的警員們站成一列,在機場外,為林零漆局長送行。

  林零漆被上層調派到國外執行高風險的任務,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回來。林郡捷早就在心底預演過他的離開,只是一切如此突然,他以為這個人會因為升署長離開這個小鎮,那樣的話至少還見得到,但現在卻是這樣。

  此去長路漫漫,能不能回來,沒有人知道。

  林郡捷站在眾人身後望著局長,望見他如往常一樣勾起嘴角,以帶著笑意的語氣跟其他人說話。是他已經看了好些年的,他所熟悉的林零漆。

  似乎是該輪到他說話了,他邁開步伐走到局長面前,跟平常一樣淺淺的微笑,他比較希望最後局長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林郡捷。

  「局長,我等一下就去搞火箭炮,把你飛機射下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不要亂喔,你想襲警是不是。」

  「看在局長你好像很怕的份上,這次就算了。」

  「講啥潲啦,林郡捷。」

  林零漆笑著白了他一眼,林郡捷微笑。

  「局長,說不定你回來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欸。」

  「操,不准隨便就死掉啊。」

  「你也是啊。」

  林郡捷單手攬上林零漆的後背,給了他一個擁抱。閉起眼睛,嗓音溫柔。

  「一路順風,局長。」

 

 

  *

 

 

  自從林零漆走後,林郡捷常覺得自己像個老人。

  畢竟,只有老人才總是在回憶過去。

 

  倪妮帶著林郡捷,到了一座山坡,沿著鐵梯,緩慢爬上看板頂端。

  待在這個從前林零漆待過的地方,原來那一天他在看的就是這樣的風景。

  林郡捷坐在最高處吹著微風,俯瞰城鎮,聽著身旁倪妮發出淒厲哭號,而他的衣角被拉了過去,糊得全是鼻涕跟眼淚。

 

  林郡捷不愛探人八卦。

  但是自從局長外出巡邏,幾乎都跟學妹倪妮同車執勤,警局大家就開始拿兩人湊對,故意調侃兩人關係不單純。他們從未正經地否認過,但也不曾承認。

  那不是林郡捷會想特地求證的事,畢竟他不會主動對林零漆過問任何事。

  那天他卻發現局長跟倪妮打卡下班,一同上了私家車,這情勢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於是林郡捷開著車,保持距離跟蹤在後,原以為他們會去鎮上的哪間汽車旅館。

  最後,卻跟到了風景壯麗的山坡。

  那兩人攀上了一座看板的頂端,林郡捷詫異極了。

  不是吧,林零漆這傢伙還真的是在談戀愛喔……不如就來把林零漆的車子輪胎搞爆好了。他們回不去市區,就會找人來載,林零漆這個邊緣人,說不準又會找他這個局長特派計程車司機幫忙,兩人在這邊幽會的事,就有機會搞到全警局都知道。

  林郡捷笑了起來,對於自己天衣無縫的計畫感到得意。

  嗯,直接開槍把輪胎射爆,肯定會被發現,如果放個雞爪釘,再發動車子輾過,應該是個不被發現的好方法……林郡捷下了警車,沿著樹叢悄悄移動,思索該怎麼靠近才不會被上頭的兩人發現。

  他在附近徘徊,猶豫之間,無線電傳來林零漆帶著笑意的嗓音。

  「林郡捷,你在幹嘛。」

  操,被發現了。林郡捷聳起肩膀,嗤嗤竊笑起來。

  「你到底找不找得到我啊,有夠蠢欸,上班時間不上班在幹嘛。」

  「我在關心局長啊,怕你車子被偷嘛。」

  「不用,謝謝你的雞婆,平常也沒看你在關心,媽的。再見。」

  早就找到你了,是你以為我沒找到。

  不知道的事情就以為沒有,蠢的到底是誰啊。

  林郡捷站在底下,艱難的揚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看板頂端,望見林零漆的身影,在白晃晃的明亮天空裡,被切成一個模糊渺小的黑色剪影。

 

 

  *

 

 

  ──『拜託你幫我照顧倪妮。』

  他會記得林零漆在離開之前對他的請求。

 

  在林零漆離開以後,林郡捷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任憑倪妮搗亂,到處撒野,在他的底線上又踩又踏,偶爾笑得開懷,偶爾卻又抓著他的衣角哭成醜八怪。

  郡捷學長你來載我、學長我要搭你的副駕。

  局長以前都會讓我坐在旁邊吃零食、局長以前都會誇獎我開車很棒……

  倪妮總是不停跟林郡捷說著林零漆的事,要求林郡捷穿起白襯衫,跟從前局長穿一樣的,他答應了,他換上衣服,看見倪妮有些詫異的神情,笑說,學長穿起來就是特別帥欸,哪像局長,穿起來就是老人……。

  然後在意識到林郡捷無法成為林零漆的瞬間,痛哭失聲。

  林郡捷旁觀一切,理解到倪妮選擇痴情的等候一個可能不會回來的人。

  於是,縱使面對倪妮每一次撒野,林郡捷總要扶著額頭,感受自己的頭疼,但是最終,都會化為臉上一抹無奈而溫柔的微笑。

 

  林郡捷自認是個公私分明的警察,他也以自己這般嚴謹為傲,他通常對人理性,感性之於他是無用的。因此他深知一個副局長,並不需要替局長照顧人。

  但他不會忘記某次警局集體出遊,一時不察,倪妮失蹤了,怎麼樣都連絡不上,林零漆飆車到處瘋狂地找他,整個警局也被拖進去一起找。精疲力盡的眾人,最後徒勞而返癱倒在警局,這才看見一個人去玩了個開心、手機又恰巧沒電聯絡不上的倪妮回來了。

  林郡捷看著平常總是一派悠哉的林零漆,氣噗噗的從頭說起,說自己是如何把整個小鎮翻了過來,多麼焦急費心地到處找他。終於發洩完了,又故作冷靜,神色漠然,強裝一副你回不回來都無所謂的神態。

  像是迷了路,終於被大人找到,想被擁抱的小孩。

  所以林零漆的那句拜託,是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實現的。

 

 

  ──『你當然還是學長,但檯面上他是局長了。』

  他會記得林零漆在離開前,將禿鷹學弟升為代理局長。

 

  林零漆找了他跟禿鷹、曰砲一起談話,表明想讓禿鷹接替局長之位。這樣的談話,從前林零漆早已單獨跟他談過,當時林郡捷的想法便相當明確,禿鷹蒐集情報的能力,以及最關鍵的交際手腕,都比他強。

  警局如果交由禿鷹帶領,是林郡捷樂見的結果。

  不論對他或禿鷹來說都是好事。

 

  局長不是要衝鋒陷陣的那個,要處理的是一堆狗屁雜事。

  你抓犯人能力很強,我不希望你浪費太多時間在警局公務上。

  林零漆的這些話,讓林郡捷感到高興。九年了,他知道林零漆畢竟懂他……知道他當警察以來,最大的樂趣與追求就是追捕嫌犯,此外再無其他。

  權力地位並不是他的追求,他只想要自我能力的證明,個人的刺激與歡快。

  這些年來,作為這個人的下屬,林零漆從來都是如此維護他,照顧他。他一個人為他擋下過多少壓力,他比誰都清楚。

  到了最後,他還是想繼續保護他。

  他們是彼此的最佳拍檔,擁有默契,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所以,要說林郡捷是為了回報他,才如此聽命於局長也好,要說,是因為他純粹的敬重這個人也好。真正的原因是哪一個都無所謂。林郡捷唯一知道的是,這九年多來,林零漆對他提過的要求,他會認真地聽從,認真地執行。

  不只因為他是局長,更因為他是林零漆。

  林零漆的命令,林郡捷會無條件遵從。

 

 

  ──『下次我會在旁邊看,會幫你的。』

  他會記得林零漆的食言。

  從前林零漆特地安排警局接到的一個糾紛案件給他,事件牽扯到的當事者跟相關證人太多,林郡捷花費長時間審問,比對各方供詞,最後卻還是無法將人定罪。與人相關的事情,他總不擅長。他久違的質疑起自己的能耐,語帶沮喪。

  「局長……我覺得我沒有把這件案子處理好。」

  他以為局長會抓緊機會調侃他一番,他卻只是淡淡地笑著。

  「小事,這個案子沒有很重要,我就是想讓你練習才安排你去。反正多練習你就會變強了。下一次你審問的時候,我會在旁邊看,會幫你的。」

  但是那一天並沒有來。

 

  在那明亮燦爛的白晝之下,林郡捷默默站在機場的送行隊伍裡,目送林零漆的離去。

  此後的日子裡,林郡捷跟以往一樣追車追犯人,但他花費更多心思,協助分擔禿鷹作為代理局長的任務。有時充當調度警力、分派任務給下屬的幫手。

  行有餘力,林郡捷就會努力去做那些他不擅長的事。

  例如雙方各執一詞,考驗邏輯的調解案,當禿鷹有要務在身,林郡捷自願擔下案件,最終卻搞得自己苦不堪言。

  如果是禿鷹在這裡、如果是局長在這裡,這個案子就可以輕鬆解決了吧。

  這樣的念頭浮現的時候,林郡捷真是恨透了自己這樣的想法。他不喜歡需要別人的感覺,他不想變得懦弱,也不想同情自己,那沒有辦法幫助他成就任何事。

 

  警局例行性開會,處理警局同仁一些摩擦糾紛,禿鷹雙手交叉放在胸口,滿臉疲倦,耐著性子調解。林郡捷在旁看著,知道不論是運用邏輯審問犯人,乃至於同仁之間的情感調解,這些與人相關的事情,他總是不擅長。

  禿鷹無奈地笑言,他覺得自己不像代理局長,反倒比較像幼稚園園長。

  這讓林郡捷想起,從前他因為警車被禿鷹弄丟,氣得拿電擊槍教訓,但禿鷹沒有因此跟他有了疙瘩,依舊平靜待他。

  現在想想,林郡捷好像懂了。

  他將禿鷹帶到警局地下室,施以電擊的時候,之所以那時林零漆沒有阻止他開槍,而只是無奈地笑問,你們這樣,還當得成同事嗎?

  他好像終於懂了那句話裡的無奈。因為林零漆沒打算當個拿地位壓人的上司,不想當個輕易干涉別人情緒的旁觀者,也不想當個討人厭的大人。

  曾經林郡捷也那般像個小孩,但如今已經沒有人可以讓他耍賴。

 

  警局開會結束,禿鷹說到又是警局的Happy moment。

  林郡捷從禿鷹手中接過這個月的績效獎金,這是第一次,從代理局長手中拿到獎金,看著學弟妹們雀躍的神情,讓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以往林零漆在無線電說要發獎金,他總是第一個趕到,狂奔進警局大廳,林零漆就站在那裡等大家回來,總是淡淡的笑著望他,說,太快了吧,講到獎金你就衝第一。

  每一次從林零漆手裡拿到獎金,他總開心得不得了。

  『局長英明!局長好帥!』

  平常完全不會對林零漆講的讚美盡數出籠,看著林零漆不予置評的表情,就讓他覺得很有趣。就如他每一次跟在林零漆身後,奪命似的討修車費,拿到了錢,他就會竭盡所能的表達喜悅,一場他們兩人都樂此不疲的演出。

  此刻,林郡捷望向眼前的禿鷹。

  他知道能陪他演這場鬧劇的人,已經不在了。他不能再是個撒嬌耍賴的小孩,他必須變強,堅強到足以支撐住禿鷹跟警局。

  林郡捷知道,他必須長大了。

 

 

  *

 

 

  ──『如果什麼事情都你一個人就可以,那你還要其他人幹嘛?』

  他會記得林零漆對他說過的話。

 

  林郡捷知道自己無法成為林零漆,但是他會努力去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

  他希望他可以讓這個警察局,如林零漆還在的時候一樣運轉,總有一天,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他就可以笑著迎接他了吧。

  林郡捷將肩膀借給哭泣的倪妮,訓練車技有待加強的正義,關心義氣用事的英雄,努力輔佐禿鷹。將追緝非法物品的任務,交給細心的小強、喇沆跟澄織,與可靠的曰砲跟志鋒,一起合作無間的追捕犯人。

  他謹記林零漆的叮囑,於是他學會了相信別人……相信夥伴。

  林郡捷必須堅強,加強警局所有人的聯繫,支撐住那些,陪伴他在這個小鎮一起生活的可愛夥伴們。

 

  直到小強跟林正義都陸續遞了辭呈。

  從前那個有點笨拙冒失,但是懷抱滿腔熱血,執著於追捕犯人的林正義,還沒能將車技練好,便從警局退出。與之相反的,腦袋聰明,反應敏銳,善於與人交際的鼠樂加入了警局。還有懷抱保護家人的信念加入警局的香腸,從分局調派過來,實力堅強可靠的小甘……

  但是最後,香腸跟鼠樂陸續離開了警局。

  最終──跟禿鷹同時到職的曰砲,也決定離職。

  他們離開的那一天,林郡捷沉默地站在局長室外,看禿鷹拿著球棒,瘋狂地對桌子亂砸一通,桌面物品盡數掃落在地。

  其實他有那麼一點羨慕。

  羨慕倪妮,擁有為了林零漆的離去放聲大哭的能力。

  羨慕禿鷹,容忍自己所有悲傷憤怒與失落。

 

  從來不抽菸的林郡捷,那一天在商店動了想買菸的念頭。

  想起林零漆總是抽這個牌子的香菸,想起他總是焦躁地刷打火機,想起他指間夾菸的手勢,想起他抽菸的方法,是深吸到肺臟深處,再慢慢吐出煙霧。

  想起,他那抽了菸之後逐漸放鬆下來的臉龐。

  但他終究按下了這個念頭。

 

 

  陸續有舊警員離去,新警員加入。

  對於他們來說,局長指的早已不是同一人,林郡捷聽著新來的警察對禿鷹喊局長,聽著澄織學妹對禿鷹堅持的那一聲──代理局長。

  林郡捷則始終喊他禿鷹。

  對林郡捷來說,除了林零漆,再沒有人會是他的局長。

 

  林郡捷跟往常一樣站在警局門口,站在局長以前總是站的位置。

  值勤空檔稍作休息,發呆,暫時把腦袋放空,什麼也不去想。偶爾也會沉落進自己的思緒深處,明明他以前就是不會思索太多的人。看來真的是變成老人了。他會想起從前,每一次,他看到局長站在警局前,他就會站到他旁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沒營養的話題。總覺得好像只要繼續站在這裡,總有一天林零漆就真的會出現,站到他旁邊跟他閒扯淡似的。

  局長,還站在這裡偷懶啊。

 

  林郡捷跟往常一樣開警車追捕犯人,對方似乎很熟悉市區地形,靈巧迅速駛入了工地鷹架之間,林郡捷跟入,腦袋裡有些想法閃現而過。他在無線電內要其他警力先到高速公路上支援,直到他看見那輛車如他所料,駛入工地二樓,最終從旁邊的小道逃往公路,順利被在那裡待命的學弟攔截。

  這個難以預料的逃亡路線,是林零漆跟他說過的,是他預測犯人可能會逃跑的路線……那瞬間,他彷彿聽見林零漆帶著笑意的嗓音,說,又被你學到一招了。

  局長,真的被你猜到了欸。

 

  局長,現在小鎮上的犯人真的越來越精了,我們每天都很努力。

  局長,你不在以後我才發現公款那麼少,獎金都你自己出的喔。

  局長,學弟妹們都很不賴,你也不看看是誰帶出來的啊。

  局長,倪妮真的很皮,你怎麼受得了他啊。

  局長……

 

 

  林郡捷跟倪妮一起待在山坡上,底下是一片美好的城市夜景。

  林郡捷靜靜地俯瞰他生活了好些年的城鎮。

  放眼望去,盡數都是陌生的生命。但是身旁的倪妮卻不是。

  他們就待在從前林零漆在的地方,夜晚清風吹拂,微涼空氣充滿胸口,一座不夜城,海浪般湧動的人潮,被壓縮得小小的。

  有時候他會覺得,他跟倪妮都是被留下來的人。

  但如果是被留在這樣美好的山坡上,似乎也不賴。

 

  「倪妮,如果現在局長就在你面前,你想對他說什麼。」

  他想了想,抿抿嘴唇,好半天才以溫柔的嗓音回答。

  「我很想你。」

  「……好噁心喔。」

  「什麼啦學長!」倪妮脹紅了臉,「那你幹嘛還問啦!煩欸……」

  林郡捷淺淺的笑了起來。

  他望向眼前的城市,匯流的無數光河光點,每一分閃爍與流轉都是生命。

 

 

  林郡捷比許多人都了解,死亡的輕易──

  他知道林零漆也了解,所以他沒有說任何一句再見。

 

  林郡捷明白這個人不會要任何人等他,他知道他想要被忘記,想要路過所有人的人生,不成為任何人的回憶。

  他們都知道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當他被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遺忘的時候。

  人類的腦容量有限,林郡捷的腦袋,並不打算容納太多無用的回憶。

  但是,林郡捷會記住林零漆,他會盡力而為。

 

  林郡捷會無條件遵從林零漆的命令。

  但是唯獨這點,他才不會讓林零漆稱心如意。

 

  欸,局長,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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