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律呼吸

普遍來說，視覺功能健全的人類約可分辨百萬種不同的色彩，儘管各種原色比例不同、光譜相異，細看之後依然能理解它們不是一模一樣的東西。然而刻意思考之下，大多數人能形容出來的色彩不超過百種，其中可能還包含了不同深淺濃度的描述。淺薄匱乏的詞彙無法精準地轉意雙目所見，則語言將不再是縮減隔閡的工具，而是裂隙。

每一次，安甯都沒有辦法以任何方式紀錄下自己的夢境。裡頭經常是四散擴溢的色彩，黏稠且厚重，他在火山噴發的紀錄片中見過類似的材質，卻不完全相似。顏料是沒有溫度的，在無邊際的虛空延續交融。豔紅如花如火如血如將被海平面吞噬的夕陽，來到邊界又突兀地轉變成深藍，像望不到底的海溝，極不合理地找不到相匯與暈染漸層的邊界，它似乎在不經意間就換了另一種結構，仔細探詢時卻怎麼都找不到拼接的地方。

他嘗試過許多次，只要凝視過久就會耳鳴，高頻尖利的聲音帶起前額葉到神經叢的劇痛，又向內侵入骨髓。從指尖開始發冷、顫抖、細密的針刺感總是讓安甯忍不住抓撓自己，直到深色的痕跡像樹藤那般纏繞雙臂和軀體——這時候他發現自己赤裸著，皮下滲出不似鮮血的顏色——沒有任何已知的參照物能夠參考，一會兒像昆蟲軀殼被碾壓後流出的翠綠汁液、挖得更深就轉為紫粉，像熬煮過頭攪不動的果醬。

後來安甯記下了：眼睛是白色、手腕是橙色、腹部是湛藍，而他從未動過自己的頸側。那裡有一隻殘蛾，在他瘋狂撕咬自身、赤裸地投入淹沒口鼻的顏料裡，那蛾就變得完整，撲閃著翅翼灑落鱗粉，讓整池看不見邊際的色彩閃爍珠光，又成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模樣。

他的夢毫無邏輯，但是顏色會呼吸。

那是一種類似粗喘的響動，分明吸入充足的氧氣卻沒有輕盈與解脫之感，像悶厚的膠液往鼻腔裡填充，甜得發苦的味道自喉嚨上湧，又倒流著澆灌進入氣管。安甯在夢裡無聲地喊，想要掙脫光怪陸離的多色海洋，最後猛地睜開濕漉的雙眼，與拉起的灰棉麻窗簾無言相望。

又一次在飯店房間裡醒來，遮光簾上纏繞的幾何圖形在凝視中逐漸融化下墜，拉長的線頭編織成眼睫，每一顆眼睛裡都倒映著他的臉。那是一張被巨大的衝擊給震驚過後尚未平復的茫然面容，粉髮凌亂捲翹、衣領大敞，頸側露出飛蛾碎裂的翅膀，在吞嚥唾液的喉結滑動中徒勞揮動。乾啞的嗓子因嘗試發聲而引發疼痛，脆弱的聲帶像被指甲刮撓、腥鹹的味道和怪異的甜混合在一起，乾嘔聲啜泣聲棉被摩擦聲木製傢俱冷縮的劈啪聲，自房門口一路延伸向包裹著他的床。

直至床邊矮櫃上熱水壺發出熱水沸騰的咕嚕聲，他突然不確定昨晚煮好的莓果醬裡是不是被加入了誰的血液。低下頭，遍佈手臂的抓痕已經腫起、邊緣微微泛著白，翻捲開的皮肉裡幾塊深色鑲嵌，細毛在早晨的冷空氣下根根豎起。

他的手上滿是眼睛，而眼睛會呼吸。

具備節奏的搧動帶起微風，捲至空中形成低調卻無法忽視的氣流，所有的眼以同樣的速度閉合、綻放、凋零、隱匿。棲息於手臂的飛蛾拍擊翅膀，成群撞進緩慢流動的氣旋，呼氣的瞬間被撕碎成屑，屍身絞進其中像煙花四散，和塵埃一同在空氣裡揮灑成難以描述的馬賽克圖型。安甯反射性地深吸了一口氣，口裡嚐到令人作嘔的土腥味。他又看見了被拉起的厚窗簾。

他在飯店房間裡醒來，窗前高高掛起的黑色布料上是彎繞的浪，隱隱作痛的四肢在移動時帶起一陣刺麻，大概是維持固定的姿勢久了、血液正在重新喚醒身體肌肉與神經。誰會選用黑色作為窗簾的顏色？他想，遮擋光線的效果太好，難以分辨此刻正確的時間……床邊的遮光簾是什麼圖案？

擰開前一晚燒好的熱水壺，安甯倚在床頭想自己泡一杯熱奶茶。沖泡粉包就擱在托盤上，捏著小缺口輕輕一拉就能撕開，卻還是不小心灑了出來。閃著細膩珠光的粉末粘在手上，是無法與任何部位對照的顏色，偏白的纖細手臂抖了抖，將手腕轉至自己，上頭的粗細痕跡像樹木的粗細枝枒，血痂則像惱人的蟲子一樣攀附，現在還帶著細閃。他摸了摸感覺不到痛的傷口，從指甲縫裡拔起一隻昆蟲的足肢。

他吹了一口氣，突然察覺自己沒有在呼吸。

誰在呼吸。

他在飯店房間裡醒來，又一次，遮光簾拉開到一半、斜照的陽光爬上床沿，風從關得不怎麼嚴實的窗縫吹進，光斑因而時不時變換著形狀。安甯眨了眨眼睛，按開床頭燈仔仔細細地端詳了整塊布料，大面積的刺繡拼湊出獨具民族風格的圖樣，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入住時還挺喜歡的，和地毯是同樣主題的配套。

想起地毯，先前灑出來的奶茶粉還沒有清理。當這個念頭如突然破土的嫩芽自腦中竄起時全身一震，他半身探出床鋪想確認自己究竟醒來沒有，卻在深色的地毯上看見一朵碩大的花。地毯上的紋樣一直以來都是花。

安甯聽見自己倒抽一口氣。

他在呼吸。

沒有任何圖樣的遮光簾無風自動，無從分辨的聲響震耳欲聾，稀薄微弱的空氣鼓脹又壓縮。他數不清自己第幾次睜開眼睛，看見窗簾、看見地毯、看見眼睛、看見飄落的細閃。顏料與光暈堆疊又散開，帶著規律卻摸不清的節奏，眨眼，吐氣，眨眼，吸氣。

他沒有辦法以任何方式記錄自己的夢境。

夢境是主體，夢會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