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禮
冬日的精靈回到了蜜築成的洞穴之中,春神揭開了白色的紗幔,帶來了微風,吹散了冰封的天地。
陌生的商隊來到了諾鄔利。
春日正是萬物勃發的時刻,動物是,而人類亦然。
大街上蓋滿了五顏六色的篷頂,木桌子上盡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物品,從大陸上沒有的植物、香料,到沒見過的圖騰雕像、彩色織品,人們被春日帶來的新鮮氣息所感染,秋日和深冬裡的豐厚所得此時都被慷慨到拿出口袋,購買那些新鮮物什,購買一些其他大陸的氣息。
艾利亞斯是喜歡新鮮的。
詩人的本性讓他沉溺於故事和歷史,每一個陌生的存在都是發掘靈感的光點,春日的微風吹進藝術家的窗口,把耽溺在書寫之中的青年拉出門外,尋找春神的蹤跡。
他也踏進了喧鬧的街道。
深褐色的長髮隨著微風而披散,墨綠色的披肩像是花神給予的贈禮,吆喝與叫賣在耳邊縈繞,那是活力與素未謀面的記憶,是如同創世一般的降臨。
艾利亞斯好奇的看著四周,大部分的帳篷都有著橘色的獅頭圖騰,有些則只是不同顏色相間的條紋圖樣,看起來大抵可以確定是來自同一個商隊的攤販。
叫賣著的攤主大致上都是年輕人,看起來跟艾利亞斯年紀相差無幾,只有少部分販賣熱食和飲品的攤販由一些中年婦女主掌。
詩人一攤攤的看過去,手上早已拿了不少新奇玩意,有彩色獸羽製成的羽毛筆、可以轉動關節的木雕小偶,以及一些零散的飾品與礦石擺飾,連腰間的皮袋都已然裝的鼓漲,艾利亞斯遲鈍的發現自己似乎花了太多錢--
但有什麼關係呢?他想。
及時行樂是多好的座右銘。
他走到了街道近尾的地方,手上的錢已經花的差不多了,但秉持著不管如何都會把攤位給逛完的莫名堅持,艾利亞斯走進了最後一個小攤販。
這座篷頂一樣有著獅子的紋章,卻相比其他攤位更小一些,但仍然有不少客人擠在桌前檢視著商品,艾利亞斯從人群的縫隙之中往內看,才終於瞥見了一些商品的面貌。
那是一些插圖。
大小不一的紙片上用單調的黑色、藍色墨水勾勒出線條,那是一些山川、一些矮房,看起來攤主應該是記錄了行商旅程的所見所聞,隨著購物結束的人群散去,艾利亞斯站到了桌前,細細看著那些毫無章法紙片,筆觸稱的上是隨意,卻也別有獨到,看得出來畫家在下手之前對景色已然了然於心。
那是一種創作的直覺。
當下看到的記錄便只是複製、是記憶的速寫,但如若能夠描繪的是山河的靈魂,是神祇開闢世界的藍圖,那於未能見過實際景色的欣賞者而言,能夠見其靈氣,或許比起詳實的記錄更加美好。
艾利亞斯會心一笑,隨手拿起了一張繪有黃昏河岸的紙片,抬頭詢問到。
「打擾了,先生。這些都是您的畫作嗎?」
販賣的攤商不一定便是商品的製作者,這點艾利亞斯還是知道的。
所以他出聲向背對他正整理著貨品的攤主說到。
那金髮的攤主聞言啊了一聲,急急忙忙的把東西一股腦兒全部塞往箱子內,他拍拍手,這才這才轉過頭來。
「是的!這些都是我在行商的旅…………」
「……………………欸?」
轉身的瞬間對上的是詩人如同堇紫花一般的雙眼。
而艾利亞斯也看到了。
他的頭髮是金色的。
他的雙眼在驚訝時睜的很大,像是初生的小鹿。
他比我稍矮一些,身材適中。
他面容清秀。
他的父母是商隊的主人。
他--
「…………艾利亞斯?」
獅子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詩人想過很多次重逢的場景、想過很多次真的再也不見,但卻從未想過是這樣平凡的畫面。
手中的紙片輕飄飄的落在桌面上,像是落在水面上的葉片,漣漪卻在心裡迴盪。
不是懼怕、不是厭惡,是一種純然的錯愕和讓人下意識想要迴避的熟悉。
他的頭髮更長了一些,綁了辮子,垂在臉頰一側。
他的眼睛還是像鹿一樣,驚訝的時候睜的圓圓的。
他沒有長高多少,還是比我矮了一些。
他還是乾乾淨淨,卻多了幾分堅硬。
他現在是商隊的主人了吧。
他--
「嗯,我是艾利亞斯。」
詩人笑了,就像平時一樣。
他向那人點點頭,露出了笑容。
「不好意思打擾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艾利亞斯轉頭就走。
他走的不快,卻也越來越快。他不想顧及那幾秒後響起的呼喚跟腳步,他只希望遠離這一切。
不是懼怕、不是逃離,僅僅是他覺得兩人不再適合面對彼此的眼神。
那裡有回憶、有曾經,有是人都會留戀的情感,有著那一天黃昏年少時的約定。
「艾利亞斯!」
詩人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城郊的廣場。
那一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名姓終究還是讓他停下了腳步,過去的回憶已經是曾經,是碎掉後又再被拼起來的故事,層層剝落的是過往的患得患失,是以往的予取予求。
「…………」
艾利亞斯回過身,看著追上來的人。
看著肯普。
金髮的青年氣喘吁吁,但等對方真的停下腳步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好不容易順過氣來,才看向艾利亞斯的雙眼。
「…………好久不見。」
過了好一會,他才憋出了這樣一句不輕不重的問候。
「好久不見。」
艾利亞斯回敬他。
詩人的神色沒有平時的溫柔與和善,更像是一種認真、甚至嚴肅,肯普覺得艾利亞斯彷彿是審判席上的治安官,此時定奪的是過往的罪,是記憶的缺失。
一個人拼了命的思考,一個人沉默而不語,全然沒有一點故人相見的感動和喜悅,僅存的是陌生的凝滯。
「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肯普開口,只是一個消除自己尷尬的簡單質疑。
但卻恰好撞在了艾利亞斯的心口上。
詩人挑起一邊的眉,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很快停了下來。
「那或許應該是您先想跟我說些什麼,肯普先生。」
不是禮貌,而是特意的疏遠,肯普的嘴巴開了又闔,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變化太大的故人。
「你這樣會沒朋友的,艾利亞斯。」
肯普像往常一樣開玩笑,或許親近的言語更能直接打破僵局,畢竟有時候並非真的只餘陌生,只是相隔太久,找不到那曾經平衡的砝碼。
「那倒不是什麼問題。」
聰明的詩人嘴角似乎揚起一絲絲弧度,但那不是笑容,而是伶俐的回覆。
「首先,這不需要您擔心;
其次,交了也未比會更好。」
艾利亞斯意有所指。
肯普說是氣也是有,但更多是一種莫名的無力,當初先離開的或許是他,但那並沒有讓他想到重逢會是艾利亞斯那平時並不會見到的銳利。
詩人就像腰間那把不露鋒芒的劍,只是言語被收進的記憶,並非嘴上只餘溫言軟語。
「聽著,我知道我也有錯,但……」
「但你的態度讓人不知所措,你懂吧。我不知道該怎麼看你,不知道那是我想得到的、還是我想擁有的……」
肯普開口說到,興許是想認錯、興許是想道歉,但不管如何皆是希望能看到對方熟悉的樣子。
但他卻又放不下那塊希望對方承認的錯誤。
艾利亞斯沉默,像是在思考、又或是真的心軟,畢竟本質上他仍然是同樣的靈、同樣的肉,只要他還是原本的艾利亞斯,那份溫柔與善意便仍然存在,而那絕對是你能打動他的地方。
況且,為什麼要又對我好?
艾利亞斯想著。
最後一面那冷漠的眼神他至今難忘,他甚至不知道那是恨意還是掩藏無措的面具,但如今的重逢卻的確讓他動搖,回憶像是螞蟻一樣,啃食著思想與肌膚,他站在春日的夢境之中,眼前的是蜜糖與毒藥,他不知道這兩種同樣透明的情緒之中,哪一個才是正解。
「…………我沒有要追求你了,艾利亞斯。」
肯普像是喪氣,又像是僅僅陳述出這一句話語。
艾利亞斯終於願意看進故人的神色,那是一個決定,是對年少的告別。
「所以可以跟我好好說話了嗎,艾利亞斯。」
像是宣告,像是對方從來都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其實哪有什麼心理攻防,從來都只是懵懂的少年築好了自己的夢境,都希望拉著對方入住,卻沒想到人人的夢境都不曾相同。
「嗯,我知道了。」
詩人輕聲回應到。
肯普鬆了一口氣,他嘴角甚至露出了那讓人熟悉的微笑。
「我們還能是朋友,對吧?」
他問到,但更像是自我肯定,都還沒來得及艾利亞斯反應,金髮的青年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來個友好的招呼吧,艾利?」
甚至連暱稱都大膽的回來了。
「……當然。」
艾利亞斯僵硬了一下,還是鬆了眉眼,露出一個不深不淺的苦笑。
然後下一秒,肯普就抱了上來。
少年的心仍然是熾熱的,初春的涼風都未能減少半分重逢的熱情。
肯普的體溫仍然很高。
他的擁抱仍然很緊。
但卻只有一下下,像是禮貌的尊重了艾利亞斯,畢竟兩人的重逢前並非善始善終,得以重新接上羈絆的線,那便已然是上帝的降福。
「輪到你了,艾利。」
肯普張開雙手,笑容燦爛。
「也做點什麼吧?」
艾利亞斯想過很多種他們重逢的場景。
劍拔弩張的、惆悵的、悲傷的、陌生的。
但是他最後替自己下了決定。
「好。」
肯普閉上了眼睛,或許是等待一個擁抱,或是什麼禮物。
一秒。
兩秒。
三秒。
「艾利?」
過了很久,肯普正打算睜眼,看看艾利亞斯是不是趁機有跑走了。
「你如果不………………啊!」
他驚叫了一聲,不為別的。
只因為他的腹部,被某人用力的灌了一拳。
「咳…………艾利亞斯!你做什……!咳咳……」
劇痛從腹部中心擴散,肯普幾乎疼的要蹲下,他抬頭,看到的卻是艾利亞斯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那種真正的笑容。
不是禮貌、不是諷刺,而是勝者得意的微笑,連眼神都帶著笑意。
「這是你應得的禮物,肯普。」
詩人像唱歌一般說出台詞,彷彿剛剛給予對方的是一瓶好酒,而不是一拳重擊。
肯普愣住,他咬牙切齒的捂著肚子,幾乎後悔自己剛剛的擁抱。
「你變了,艾利亞斯!你他媽…………」
「不客氣,但你應該要感到開心。」
詩人蹲了下來,看著肯普。
「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
沒有試著去了解、沒有試著撥開面紗,人們總是把他人套進自己預設好的框架。
誰又知道溫柔而善良的詩人有沒有固執、有沒有傲氣,有沒有那份少年的桀驁。
「你終於開始了解我了,開心吧。」
艾利亞斯站了起來,留下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詩人說完便走了,留下可憐的金髮青年面對疼痛。
他看著艾利亞斯遠去的背影,被擠壓過後的內臟仍然隱隱作痛,肯普卻咬牙切齒的露出一個微笑。
果然藝術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去你的,艾利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