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褪色

西本 真七

近日東京下了雪,雪白壟罩街道,墨綠髮的青年雙手環胸,立於警車旁,方形眼鏡迎向灰濛濛的天空,真七一年四季將半張臉埋進外套內,警察局提供的外套足夠保暖,也正好能擋掉左頰上大片嚇人疤痕。真七被指派協助偵查少女失蹤案,在門口等候被上司叫住的主要負責人高島。

時間將近一點,午休結束的人們稀稀落落回公司,真七在警局偏門,偶有向他點頭致意的人,真七同樣垂首,直到高島前來,「西本君,好久不見。」

「我們見過?」問好換作困惑,真七掃過青年整齊黑髮和乾淨制服,卻沒有浮出相應記憶,只好詢問眼前人。

「西本君已經忘記我了嗎?太快了吧,五年前我們一起調查過殺人案啊。」高島憋出兩聲乾笑,熱氣在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拉開車門,「西本君難不成是記性不好的人嗎?」

「喔,是那時候啊。」真七抓抓後腦勺,沒對高島的句子做出回應,到另一頭上車。

他夥伴剛辭職時的案件。


真七是個不擅長記住的人。

同學會上總有人熱切地和所有人碰杯,伴隨酒水搖晃出過往,真七每每在他們嘴裡的年少輕狂中沉寂。

當上警察以前的一切,彷彿於剛繪製完的未乾水彩上翻倒洗筆筒,記憶順著流水滴落,在他腦中模糊不清,非得詳細地把事件說過一遍,真七才能從成團色塊中抓出幾片熟悉,「好像有這麼一回事」的說著。

同事間工作後相約的居酒屋,毫無案件可談的喘息間,他們談及當上警察的初衷,真七向來一句「記不清了」。

真七數不清被調侃過多少次,可真七當警察這些年來,偵破許多案件,案情時間緊湊,經常抽不出空去翻閱卷宗,線索見過就得放進腦內,累積下來的成果,怎麼能說他是記性不好。

「一時沒想起來,抱歉。」真七拉上安全帶,向後沉入座位,他的語氣飄忽落不著地,高島也能聽出。

「沒事沒事,幸好不是我不重要到被西本君給忘記了。」高島是個好人,樂呵呵的給真七遞台階下。

真七沉默的扭過頭,沒有說出確實是不記得這句話。


「西本君不打算再找個搭檔嗎?」高島手握方向盤,直視前方,車上輕快音樂已經撥放很久,高島隨旋律哼著。

「沒必要吧,我也懶得找人。」真七正摸索口袋,拇指和食指捻住一根菸,試圖從菸盒抽出。警局通常以兩人為組共同處理案件,否則真七也不會坐在這裡,但這五年間真七一個人穿插案件中,和不同的人解決問題,已經差不多習慣。

「如果跟我呢?」

真七拿菸的手一頓,目光移向高島,號誌正好轉紅,高島從後照鏡看他,像在問等等要不要停路邊買個咖啡般自然,真七憋出一聲沒勾起弧度的笑,「跟一個忘記你名字的人?」

「哈哈,西本君果然很會開玩笑呢。」高島的笑容更盛,就像真七剛才講了荒謬的笑話一般,綠燈亮起,高島穩穩踩下油門,真七手中那根沒點燃的菸落回盒中。


失蹤少女和父母同住一棟公寓,僅容一人通過的樓梯在踩踏間發出吱呀聲響,鐵灰色的門覆有一層灰,拖鞋和皮鞋混雜擺放,方形客廳內只容得下兩人端坐,真七主動站在門口,斜倚門框聽兩人對談。

「令千金突然失蹤,肯定讓您很傷心吧。警方詢問過校方,老師們都很喜歡梅同學,對梅同學失蹤一事深表遺憾,在梅同學在校似乎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您能再想想有沒有什麼線索嗎?像是那天梅同學回家的反應之類的。」高島接過冒有熱氣的茶杯,打開記錄用的平板,向婦人講述警方的調查,少女已經失蹤了三天,卻一點方向都沒有,只能反覆打擾親人,希望能得出不一樣的結果。

「小梅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學校成績很好,那天回家,她抱住我,要我給她煮最喜歡的馬鈴薯燉肉,吃過飯後,她說最近學校課業重,很早就睡下了。」婦人聲音很低,沒有力氣去做支撐,「全部和平常一樣。」

「是這樣啊,不好意思,能讓我們再檢查一次梅同學的房間嗎?」高島向真七示意,真七明白是因為他的加入,高島才做此詢問。

婦人點頭,真七讓出通道,走廊底的木門後,映入眼簾的是幾乎佔據整個房間的書桌、單人床和衣櫃,散落床邊的外套,堆放桌面的教科書,看得出一個少女生活的痕跡,卻沒有主人失蹤的原因。

「在那之前梅小姐有沒有說過什麼話,或是家裡有留下任何紙條嗎?」真七環顧四周,指尖敲擊口袋內的打火機外殼,響起只有他聽見的震動。

「沒有。小梅她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家裡。」

婦人腦後紮起的髮絲並不甘受於髮圈束縛,眼下黑影濃重,勾到深處帶出一絲紅,寫滿化不開的憔悴與悲傷。

沒有線索的情況下,一個人能等多久呢。


下午五點二十三分,這個時間點街上滿是人潮匆匆來往,雪停了,趁著再次落下以前,手提公事包的趕往地下道,三四成群的走向燈籠下,冬天真七的菸癮特別嚴重,一天下來能抽空整包菸盒,可今天室內工作多,真七只得按捺那份焦躁。

結束訪問,真七立刻從口袋掏出菸盒,輕敲盒緣兩下,菸放入口中,銀色打火機跳出幾星火花,燃起紙捲,讓安心填滿肺部,高島在煙的那頭和其他人影一樣模糊,高島收拾懷中物件,「第一次跟西本君共事時,沒看過你抽菸呢。」

「嗯,以前不抽。」真七呼出一口菸,菸有種特別惹人厭的氣味,往往嗆得人皺起眉頭,吞入腹內的不只自己,還有身邊的人,所以五年前真七從沒想過要抽。

「這樣啊,我不喜歡菸味,看來不能和西本君當搭檔了。」高島還在說前段時間的玩笑,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排斥那刺鼻之味,「西本君是為什麼開始抽菸?」

為什麼開始抽菸,真七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問。抽菸不需要理由,沒人會走進吸菸專區,笑嘻嘻地朝裡面的人說「嘿,你們為什麼抽菸啊?」可高島就是這麼幹了,還不帶一點心虛的。

「為什麼呢……」真七草綠眼瞳映出指尖搖曳亮光,抖落灰燼,將低語一同埋進腳下深雪,「大概是煙很快就能散吧。」


跟某些遲遲不肯從記憶中褪色的景色不同。

胸口盛裝之物沉重而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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