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與魚〉
@Nibbana_如果能理解世上的每一種語言,會是什麼感覺?
琥珀色的涼水被盛在一只不算大的木碗裡,蜂蜜口味的果凍魚溜入這小小的池裡,歇在淺淺的碗底。魚兒只在木勺攪拌時旋動,半透明的魚身在波紋中流轉,讓梵羅想起殿宇外邊,相隔一段距離的粼粼溪水裡,有著比這更真實的生命。
果凍清甜,糖水清冽,梵羅手裡的木勺將鯉魚狀的輕透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塊狀,送入口中細細品嘗。他其實是不需要攝取任何營養的,縱使不吃不喝,他也不會如人類一般口渴或飢餓。可是他想知道人類享受美饌佳餚的理由,想體會那種幸福感,才能明白為何有些人類總是感到不幸。
梵羅懂得的語言也很多,起初是為了讀書,後來是為了讀心。
他本以為只要了解了每一個人類的母語,能聽懂對方心裡冀求的事物,就能更加理解他們的願望。可是漫長的歲月也教會他,語言只是表達與溝通的一種形式,那並不能代表所有,也無法代表所有。
梵羅嘗試著以不同的方法去理解人們,最後只知道如果想要感同身受,那唯有去做和人們一樣的事情。所以他繼續學習人類們不同的語言,學習他們怎麼吃、怎麼喝……就算只是拙劣的模仿,他也好像更貼近了這些人一丁點。
他喜歡果凍,喜歡茶水,喜歡自己擁有喜歡的情感。
梵羅在享用完那些果凍後,擱下了新買的書,決定久違地朝著林中溪流的方向散步而去。林間的風聲颯颯,陽光被樹葉篩落在草地上,碎成一地如糖粒的金光,他衣襬上的燦金綴飾在行走間跟著擦出清脆聲響。四周鳥鳴啁啾,松鼠從腳邊一溜而去,萬物充滿生機,梵羅很享受這樣的生命力。
可惜的是他讀不懂人類以外的語言,不能明白魚蟲鳥獸的心意。雖然遺憾,但他終有著力所不能及的境地……直到他將腳踩入清澈的溪水,水光透著他丹蔻色的腳趾甲面,金色的腳鍊微微漂浮,本該被驚動散去的山女魚卻游來了一隻。
「神明大人,好久不見。您太久沒來啦!是因為最近下雨嗎?嗯嗯……您的確不適合淋雨……」
梵羅有些驚愕,不光是山女魚自顧自地說起話,更是因為牠好似已經早就知曉自己是誰,也不是頭一回看見他了。山女魚徘徊在他附近不遠,沒有刻意游得很近,但是十分聒噪,喋喋不休地說話──
「你認識我嗎?」梵羅拖曳的乳白與淡金絲質衣料在流動的水面晃蕩,他一點也不介意弄濕了衣裳,只是宛若好奇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詢問,「為什麼你能跟我說話呢?」
山女魚彷彿此刻才真的受到震撼,本來還愉快地在他眼前打轉,猛地停了下來,尾巴差點都忘了要擺動,險些被溪水沖走。接著用力扭著身軀游到梵羅腳邊,快要靠近他的小腿時,又緊急後退,「神、神明大人,您聽得見我嗎?天啊,喔不,我是說,您就是我的天……怎麼辦?我、我怎麼能和神明大人說話呢?您都聽到我剛剛的話了嗎?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你沒有冒犯到我。」梵羅覺得這個小傢伙很有趣,是妖嗎?如果是能化人的妖,也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能互相溝通了,「你一直都在對我說話嗎?」
「真、真的?太好了。呼──我一直很想跟神明大人您說話,但您好像都沒有聽見。我只好一直說一直說,想著也許有一天我會成功呢?沒想到我真的成功啦!」山女魚彷彿很高興,說話的語調一如人類……不,或許這樣的說法並不精確,可能這世上的萬物都會說話呢?只是他的能力不足,所以無法理解。
「那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梵羅雖然是神靈,但也並不表示他掌管這整座森林。離開自己的殿宇太遠時,他其實也沒保有幾分神力,或許在這些生物眼裡,自己就和人類沒有區別。
「哦!那、那個,我有看過您的蝴蝶,那是叫蝴蝶對吧?我、我有問過哥哥的!之前有個孩子闖到溪邊來,差點就要摔下來,好危險的!然後您的蝴蝶就出現了,是火,好漂亮……可是哥哥跟我說火很危險。啊,我不是說神明大人您很危險哦!」這隻山女魚的語氣像個孩子,懂的詞彙不算多,語言架構能力也不算非常好,但梵羅不確定這是不是因為牠很緊張。
「我知道。」梵羅的笑意柔暖,山女魚彷彿也能讀懂人的神情一樣,一下子又雀躍起來,「總、總之,那孩子就跟著您的蝴蝶走了,平安無事!哥哥說那是附近神明大人的使者,只是您好像不太常來,我每天都有過來看看的,還是說時間不對呢?您都什麼時候才來呢?哦,我、我太沒禮貌了,哥哥會罵我的。我的意思是,神明大人可以常來走走,最近的白天常有個女人會來這裡洗衣服,歌唱得很好,您可以聽聽。神明大人要是覺得無趣,我也可以陪您說話的……」
「神明大人,是我說的話哪裡很好笑嗎?您怎麼一直笑呢?」
山女魚感覺還年幼,叨叨說了很多。可是梵羅喜歡這麼活潑可愛的孩子,已經又有一段時間沒人陪他說那麼多話了。
「不,我只是喜歡聽你說話。」梵羅忍不住彎下身,想將山女魚看得更清楚些,「你是妖嗎?」
「我?我不是。聽說變成妖怪得先活很長很長的時間?是哥哥說的!但哥哥也說我們壽命很短,所以我應該沒有辦法變成妖怪!神明大人。」山女魚說起自己的壽命長短似乎並不難過,這的確就是大自然裡訂定好的規律,死去是每個生物最後的歸宿。
「那你平常就能聽懂人類說的話嗎?」梵羅的衣物下襬浸染的水分被吸收著,大片布料已經慢慢沉在水面下隨暗流湧動。
「不行,人類說的話機哩咕嚕的!他們也聽不懂我們說話。可是今天能聽懂神明大人說話,神明大人也能聽懂我,我很開心!我會跟哥哥說這件事!」山女魚來回游著,似乎是真的感到快樂,「神明大人,之後您也來跟哥哥說說話吧?哥哥很崇拜您的。」
梵羅還是參不透既然不是妖,何以今日他們突然得以對話的緣由。可是他答應了,這不就代表他又多了兩位朋友嗎?是不是妖又有何妨。他學習諸多語言,為的也不過是能像這樣和誰多說上幾句。
「太好了!神明大人一定要再來喔──」
然而僅僅過了一天,梵羅本還想空出白天多一點時光,陪山女魚多聊點外邊的事物。認識牠的哥哥,也同時說說書上的故事、說說人類世界的趣聞……但最終回應他的只有潺潺水聲。
山女魚並非沒有赴約,可是牠們安安靜靜地游在一邊,任由梵羅說再多話,山女魚遲遲沒有離去,卻也都沒有回應他半句。梵羅明白昨天的交談,也許只是某種奇蹟以不可能的機率發生了。驟然交會後的分離,遠比從未交會更使人惆悵。
梵羅好像也學會了一點人類的悲傷。
纖長指尖冒出蝶火,輕柔的撲動翅膀在水面上飛翔,兩隻山女魚便緊隨其後。蝴蝶飛了多遠,牠們就游了多遠。
梵羅獨自佇立在溪邊,凝望著山女魚跟隨著蝶火在溪流裡竄動,玩得不亦樂乎。猜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明明在眼前卻恍若相隔遙遠的感覺。曾有過可以溝通的時候,後來不管是哪種形式的無話可說,都讓人寂寞。
蝴蝶和魚還是難以成為朋友。
可是梵羅會一直記得心意相通的那些時刻。
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