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
蛋蛋的問題02. | 最深處的恐懼「喏,你要的麵包。」
鴨人的聲音將艾比姆從恍神中喚回,被推至眼前的是裝有幾塊全麥麵包的牛皮紙袋。
「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你要跟那傢伙道歉的理由。」
「明明就是他有錯在先,莫名其妙被跟蹤,你就不會生氣嗎?」
夙疤氣呼呼地碎念,一邊從冰箱內拿出兩罐啤酒並坐到艾比姆身側:「喝酒?」
「你以為是誰害的啊。」嘴上如是抱怨著,吸血鬼還是接過了對方的好意。
他無視鴨人不滿的嘀咕,將鋁罐貼上唇瓣,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精。
「蘇鐵那傢伙不壞。」
「雖然他也有錯,但一直僵著對我又沒好處……再說,嗯,總覺得有點空蕩蕩的。」
「我是說,寢室。」
這也是為什麼艾比姆此時會出現在夙疤的小木屋裡。
雖然是臨時搭建的房子,空間也不是挺寬敞,更別提裡頭約四分之一的空間都被作為儲放農具使用,但起碼該有的東西都有,燈火通明、有水有電,還有個人可以說話。
他傾身向前,將腦袋靠在屈起的膝蓋上,歪頭看向夙疤。
男人的脖頸被墨綠色的短毛所覆蓋,吸血鬼的目光滑過那因吞嚥而滾動的喉結,順著鎖骨的凹陷,落在了那片帶疤痕的胸膛上。
察覺到那明目張膽的視線,夙疤暫時放下了手頭的飲品,羽毛輕掠過肌膚,他指著鎖骨末端的一處凹陷,笑問:
「餓了?」
聞言,艾比姆迅速將視線別開,並推開了男人湊得過近的臉龐。
「就說過不吸了,別把我的話當空氣。」
「恐懼?」
就在夙疤鍥而不捨地伸出羽翼,正準備從後方攬住愛人時,懷中的吸血鬼突然身軀一震,猛然回頭,接著,那雙粉色的眸子直勾勾地對上掛於玄關的外衣。
艾比姆從男人的懷抱中鑽出、急急忙忙翻開魔種背包,然後捧起躺在裡頭的小傢伙——他敢肯定自己先前聽過那道聲音。
「是你?」
「最深處的……恐懼?」
「恐懼……?」
「親愛的?你是怎……」
「最深處的恐懼!這傢伙問的!」
神采奕奕的雙眸中彷彿閃爍著星星。
雖然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夙疤很少見到艾比姆這副雀躍的模樣。
-
夙疤撓了撓頭,整個人呈大字型地佔據了牆角的空間,然後張開雙臂,邀請對方入席。
他將頭擱在艾比姆的肩膀上,像隻大型犬一樣蹭著對方的耳根子。
「最深處的恐懼?」
「嗯,這傢伙是這樣說的。」
鴨人朝煤炭球輕瞥了眼,隨即闔上眼皮,並發出了一聲長長的低吟。
「嗯——要說最恐懼嘛……說起來,你似乎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些。」
「哦,我想也是。」
「我倒不介意就是了。嗯,如果你願意,或許可以聽聽我的?」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側過頭的同時,艾比姆正巧對上了夙疤再次睜開的雙眼。一如往常地,男人的嘴角掛著一抹笑意,只是這次笑得更燦爛了點。
「也沒有什麼不行的……」
方徵得同意,男人便突然收緊了環在艾比姆腰際的雙翼。
「我的恐懼就是你啊。」
「我啊,曾經以為那片金黃色的小麥田就是我的全世界、是我的歸屬。」
「但沒有了你,就連夕陽餘暉都讓我感到刺眼。」
「任何你生活過的痕跡都像是刀刃,刺痛的我的胸口。我甚至沒辦法揚起笑容,那簡直是一場糟糕至極的噩夢——」
低沉的嗓音湊得更近了些,夙疤在艾比姆的耳邊嘆道。
「前幾天發生的事也是——啊,我可不打算為傷害了你的『朋友』道歉。」
「我討厭你為了那個男人發怒的模樣,就像是在告訴我你不可能回到我身邊一樣……」
「不過最後,你還是選擇了我。」
夙疤笑容滿面地親吻著淺綠色的髮絲,絲毫沒有注意到懷中的吸血鬼被自己的尖牙咬傷了唇瓣。
「這場做了兩百年的噩夢因你而起,卻也因你而終——」
「少自作主張了。」
耳邊傳來鋁罐被壓扁的聲音。
艾比姆使勁掙脫了夙疤的懷抱,他將喝空的酒罐子隨手一扔,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步伐踉蹌地站在鴨人對面。
他一手撐著牆壁,一手捂上自己仰起的臉,粉紫色的肌膚在酒精作用下被染上些許緋紅,他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幾聲氣若游絲的低喃。
「……媽的,你跟那隻臭羚羊都是一個樣。」
「不要擅自把人看得那麼重啊。」
說完,粉色的眸子瞪了夙疤一眼,而後者雖然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被心上人眼底的寒光止住了嘴。
他看著艾比姆笨拙地將蛋蛋包回圍巾裡,拎過裝麵包的紙袋,披上魔種背包,一系列的動作與流暢完全沾不上邊,夙疤見著他身子不穩,想出手攙扶,卻不敢輕舉妄動。老實說,他甚至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回過神來,艾比姆的聲音已經消失在緊閉的大門後了。
-
哈……真是狼狽不堪。
一段路程後,艾比姆停下了步伐,將身子靠在一棵結實的大樹上稍做休憩。
「最深處的……恐懼?」
暈乎乎的腦子裡又一次地響起了聲音。
艾比姆闔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吐氣。
怎麼一個兩個都是這麼麻煩的傢伙呢。
想著方才在屋內的失態,艾比姆突然感到有些愧疚。他苦笑了一下,原來自己才是那個麻煩的傢伙啊,其實問題的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不是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一百年?兩百年前?不……或許是更早以前——
「好吧。」
就當是發個酒瘋吧。
「我啊,是在山洞裡長大的。」
「不識字,當然也不懂得怎麼與人相處。」
「有個女人將這些教給了我。」
「女人,對,是個人類。」
那美麗的銀色髮絲閃爍於黑暗之間,令他不自覺地抬起了手,髮絲卻如流水般從指縫間溜走。
「語言、知識、人類的生活方式……還有紙飛機的折法——她不介意我是個吸血鬼,隨時都可能會奪去她性命的物種,將這些全都教給了我。」
女人的掌心十分溫暖,她觸摸過的紙張亦是如此。若世人所稱的「陽光」有固定的形體,那肯定是女人那纖細柔軟的雙手。
「但她卻……忘記教我怎麼道別。」
低啞的呢喃聲停頓了片刻。
艾比姆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空無一物,除了被夜色抹上一片漆黑的樹林外,只剩下無言的漫天星辰。
「媽的,真是個笨女人。」
「你問我的恐懼是什麼?嗯……嚴格說起來並不是失去,我想,最煎熬的還是『被獨自留下』吧。」
「臭羚羊也好,夙疤那傢伙也好……最後他們都會一個個離開。」
「吸血鬼的壽命太長了,只有被丟下的份。」
語畢,艾比姆將一貫的笑容掛回了臉上。
他重新整頓了一番衣裝,手上的魔種也跟著圍巾一同重回後背包的懷抱,接著,吸血鬼從樹幹上起身,披著沉默的星辰踏上歸途。
偌大的林子裡寂靜無聲,唯有重重樹影與之相伴。
故事說完了,酒也該醒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