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信的召喚

蛇信的召喚

希希璃芽


上百種生物遺骸在村落的後山被埋葬、被堆放成山,食糧與馱獸、獵物與狩獵者,生命消亡後既被大地所吞掩、也覆蓋大地,森白骨骸與貝冢構築成最純粹的祭壇。


跟著父親去後山,將病重的馬焚燒,是Man出生以來進行的第一個儀式,也是村裏每個孩子最早接觸的日常儀式。父親說,如此一來孱弱靈魂就會回歸自然,其後的重生將如野火盛放。父親沉穩平淡的聲音裡夾雜畜生的淒厲哀鳴,咖啡色的鬃毛在烈火中起舞,映在Man的眼中。


古老信仰與祭祀儀式維持著從出生至死亡的秩序,教義成為世界的法則,或說人類的法則,信徒的法則。


三日後將是豐收血祭。千年來——大人們是這麼敘述這段歷史的——村人以十副血肉之軀作為獻禮,八岐大蛇便以此血願使村落世世代代繁榮昌盛。蛇神生性高傲神秘,從不現出真身,眾生只能從風聲間彷若耳語的嘶聲呢喃想像神諭,唯有巫女能與其溝通。


血祭每十三年一次,由村長主持大典,村長之嫡子則負責刀禮,即在第一位祭品頸上劃下第一刀。


Man是嫡子,名義上的嫡子。真正的嫡子出生未滿周歲便染上不知名惡疾,小巧的身軀爬滿紅色斑紋,體液從一道道細孔流出,生母恍惚間驚醒,轉頭卻發現惡夢成為現實,於是跟著骨肉與世長辭。


由側室所生,年僅五歲便成為家族與村落的重責擔任者。Man與義務和責任相伴而生、也深信自己會相伴而亡。


但Girl不一樣。身為巫女,她能與神靈溝通,村民向她祈願,求她傳遞往生者話語、降下蛇神旨意。Girl不被規矩束縛,而是她訂規矩。她的地位僅次於村長家族,卻不需聽令於後者。Man愛慕她,也欽羨她,甘願一生守護她。她幼時曾一度生命垂危,而Man窮盡氣力才把她救回。


清晨下了場大雨,方才總算停了。Man戴上斗笠往雞舍走去,想看母雞下蛋了沒,他數了數蛋,少一顆。接著抬頭,發現最角落的那隻一動也不動,不知是受寒而亡或隱疾發作,他打開柵欄抱起那一隻母雞。其他雞對同類的死一無所察,他們不像人類對死亡戒慎恐懼,同時倒也沒有人類的殘酷。Man的手掌裡傳來微弱的呼吸,於是他靜了靜,不多久氣息停了。他將屍體帶往後山,點燃。


「你家的也死了?」他抬頭,Girl就站在大樹旁,步履一如往常悄然,她的金髮飄散風中、赤色褲裙隨風擺動。Man只是點點頭,沒被唐突嚇著。Girl自顧自地走近,「還是等到死了才燒啊。」喃喃自語似地,她把手裡彷彿棉偶的小雞丟入火中。


Man注視著篝火,沒答腔。懦弱的象徵,他彷彿聽見父親會這麼說,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只不過他不知道Girl會不會這麼想,哪怕只有一點點。


「你準備好了嗎?」這問題把Man的思緒扯了回來,「嗯。」又剩柴火劈哩啪啦作響的聲音。二人沒再開口,倒也不像沒話講,而像是在腦裡把對方想說的都說完了。為了三日後的儀式,Man執刀舉向家畜與野獸,刀鋒在手中曾經陌生,而今他與利刃彷若孿生兄弟。他只負責一具貢品,Man告訴自己;他負責開端,Man告訴自己。


「大人,祂挑人了嗎?」Man終於開口。「你很快就會知道。」Girl應道,話裡帶著謹慎與不容質疑。火燃盡了,Girl與他道別,「生命川流不息,信仰如海深邃。」她誦念,「到時候見,」她頓住,注視他的模樣格外認真,「我相信你。」Man注視Girl的離去,一直到她靈巧的背影在樹林間消失為止,仍移不開目光。


血祭是祈願或詛咒?Man常想。神有時庇佑、有時漠視。即使世代虔誠遵從教條儀式,家畜仍可能死去,身邊的人亦然。


十位貢品之中有九位是由村莊所選,而蛇神只選一位,Man刀下的那位。他心裏越發不安。或許祈願與詛咒本就相生。十條命換十來年的繁榮,很划算,他們說。人們信奉的不只是蛇神,也是鮮血。村長和長老會的人會用奴僕這種死不足惜的人作為犧牲品,但蛇神的選擇總是出乎意料。


血祭前一夜,Man睡不著。寢室外傳來閃電的聲音,長老說那是山靈的吶喊。腦海裡閃過Girl凝視天空的模樣、看海的眼神、對著他狡黠的笑容,一幕幕不經意的瞬間,此刻,儘管行禮者不被允許知道祭品人選,但他曉得了她口中的到時候見。蛇神並不慈悲,祂總會給予艱澀試煉,特別是對他這種人——遵照規矩的人。


天色漸明,家僕替Man著裝,層層裝束,最後替他罩上深藍色的家族掛袍,繡著金絲、領子被銀白色蛇紋環繞。村舍中央的銅鑼被敲響十三聲,聲聲擊入Man的心。


十三位祭品列成一橫排整齊跪在祭台上,每位都頭套布袋,粗重氣息在咖色麻布下一吸一吐,只有排首的那個瘦小人兒文風不動。Man舉步向前,走得像是底下有千百隻手抓著腳掌想把他拉向深淵。


長老們站在祭台左方,他的父親——村長,站在他身邊。台下眾人佇立著,凝起一股窒息的沉寂。父親舉起手中的鈴鐺,搖三聲。血祭開始,空氣被齊聲詠唱的古老咒文填滿,Man感受著每個音節在唇舌間的震動。他感到自己被浩蕩的人聲淹沒,個體在集體之間成為虛無。


朗朗歌聲結束之時,也將是生命的終焉。


父親示意Man去往她身後。他走向她,步步都像是要了自己的命。Man甚至不能顫抖,全村目光緊緊釘著他,怯弱將被視為對八岐大蛇與村落的背叛。我相信你。他把手指握得更實了一些,視線終於移向她窄小的臂膀。髮絲垂落頸肩,Man看見白皙的頸上爬著黑色蛇紋。不可逆的印記。


他震驚,但維持著表面的穩當漠然。Man在內心苦笑,輕輕撥開愛人的髮絲,「相信我。」低聲呢喃,然後舉起宿命賜予他的重量。血花飛濺,接下來的十二抹紅由劊子手所造。他在原地,凝望村人一張張混雜熱情、歇斯底里、祝賀、狂喜、鬆懈的面孔。忽覺可笑,但也罷。血祭結束,眾人散去,深信來年收穫季的繁榮昌盛。


同日深夜,Man又往後山走去,但不往盤根錯節的樹林,而是白石散落的溪邊。他繞過一棵樺樹,月光照耀眼前的蹊徑,他望見一條金色幼蛇在草叢間嘶嘶爬行。


以血為媒介,蛇神要Girl成為己類。上次祂想領走她的靈魂,Man利用同父異母的弟弟贖回了,而這次,祂連肉身都想奪走。沒有什麼比愛更自私,也沒有什麼比愛更危險。Man望著金蛇,金蛇暗紅色的目珠回望他,凝視凍結了光陰。倏地溪邊傳來轟地一聲,一顆巨石滾落,中斷人蛇傳情。金蛇明白這是警告,她一擺長尾,回望了Man最後一眼,瞬地轉身鑽入洞穴。


Man對著愛人離去的背影,又一次凝視良久。「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Man對著颯風呼喊,這是對神的宣戰,也是對自己的誓約;他篤信神的殘酷,也堅守人的至情。月色朦朧,他聽見林間的風聲夾雜著嘶聲咆哮,切切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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