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練習
安甯站在房內的連身鏡前,粉混棕的長髮整齊地紮成兩條細辮,最末尾用黑色皮筋綁起。天氣不怎麼冷,他在羊毛衫和針織長袖之間猶豫不決,最後考慮到早晚溫差與空曠處可能有風,選擇了淺駝色的薄毛衣襯衫和手感柔軟的流蘇披肩,長版外套則因為過於厚重的關係被留下了。
他再一次看向鏡面,樹枝狀帶著微光的環懸於頭頂,隨著角度的變換閃爍,毫無搪塞可能地彰顯著戴環者的身份——
是這樣嗎?安甯又聽見綿延的細語,詢問他為什麼不穿件外套。
太重了,爬坡不方便。他輕聲道,想起年幼時經常出入醫院的記憶,有些三心二意起來。感冒了可不好,但是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是晴空萬里、降雨機率並沒有過半。今天的行程是只有久住居民才熟悉的海崖,不想因為自身原因導致活動不靈活的人最終堅持己見,卻依然停在鏡子前,仔細地凝視著自己金棕色的眼睛。
「我是安甯。」他的嗓音飄忽不定,雙手把玩著垂墜的流蘇、將它們彎繞成捲曲的麻花狀,又纏在指間充當波希米亞風格的指環,「我是安甯,我的名字是安甯。你可以喊我安甯。」
距離預定的出發時間還有十分鐘。他最後一次檢查背包裡的物品,錢夾、房卡、濕紙巾、藥品,沒有什麼額外需要的東西;接著他檢查自己,細長的髮辮沒有亂掉,襯衫下擺整齊地紮進褲子裡,披肩的褶皺被撫平、流蘇也沒有打結;最後在房間裡走了一圈,確認電器是否確實關閉,沒有需要立刻處理的垃圾遺留,最後又回到鏡子前。
真的沒有要穿外套。安甯說。
無名的言語散去,或許是看在他心意已決,空氣中最後僅剩走動後的細微喘息,他想起自己忘記帶上準備好的點心,連忙將被擱置在茶几上的曲奇餅拿在手裡。咖啡和奶油的兩種口味,減半砂糖,擠得有點大小不一,但是酥脆。
「不嫌棄的話,我帶了餅乾。」這樣說的話似乎太客套了,被順勢拒絕的話肯定會非常難過。他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唇,盯著手裡的餅乾,嘗試以直率的口吻表達,「我想讓你吃我做的——」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赤裸的感覺,比起站在鏡子前練習與可能相見的某人對談,在私密環境下自言自語更能聽清楚自己的聲音,極度熟悉又陌生的、分不清是自腦海中傳遞而出還是藉耳膜接收吞吃而進,他甚至覺得喉嚨與胸腔的震動存在間隔。如果那些自述真是出於自己,為什麼需要被解釋。
世界上多得是無法被解釋的東西。
被幻症干擾的戴環者並不少見,這是安甯在多次進出醫院後發現的,拗口的醫學詞彙卻如同宣判罪狀那樣壓在病歷卡上,他自此成為不純的、骯髒的,能聽見不可名狀低語噪鳴的背叛者。他回應了那些幻聽,因為他從未從那裡收取到任何形式的威嚇,也不如父母在反射面中看見頭頂光環後刻意的視而不見——那道光環非常美麗,像分岔的樹枝。
「我來這裡旅遊,就住在市區的旅館裡,大概會待幾個月,或是更久。」他看著鏡中雙唇一張一合,平緩的嗓音經過耳道,解構成另外一種樣貌,「因為我的心情……不怎麼好。」
那我出門了。他看見自己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