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菸酒生社畜聯合轉蛋機台男孩曾經有過一隻小老鼠。
他試著把牠藏在自己僅有的小空間裡,卻還是沒能讓牠留在身邊。
小老鼠還是被發現了。
「那麼——妳希望怎麼做呢?」沃夫朗挑了挑眉,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因他的說明和猜想而展現出少見的焦急神色。
兩人所處之地是哨所中最為隱蔽的地下密道。微紅的燭光映在女孩臉上,更顯映出她姣好面容中,既壓抑卻又波瀾的情感。
「絕對不能讓大人您因此被革職,您可以試著將我驅逐出境,或者殺了我,無論是怎麼樣的行刑方式都可以……」
更能令沃夫朗喜悅的便是——她眼中的焦急和憂心全然是為了他自己。
只為了他。
「我問的是妳希望我怎麼做。」笑著打斷女孩獻祭式的提議,他向前了一步,逼得女孩將後背緊貼著密道中的石壁,「妳是想要離開?還是想死?嗯?」
「我……」
「說出來,說出妳的真心話。」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女孩的下巴,迫使她迎著他幽深卻炙熱的目光。
「我想……」囁嚅了許久,女孩終於啟口,「我還是想……留在大人身邊。」
她仰起臉面對自己最敬愛的對象,微微顫抖的聲音中包裹的是堅毅卻惶恐的請求,彷彿是一句對神的深切祈禱。
於是,沃夫朗迎著她的面容笑了,一如既往地。
「我明白了。我會完成的。」
※ ※ ※
「大人,公弟閣下的特使巴爾克先生已經到了。」
「讓他在議事廳等我片刻。」
「是。」
待來通傳的下屬離去後,沃夫朗又立在哨所的城牆上向山欒眺望了片晌,才轉身步下階梯。
他不能太早前往,那會顯得他太無餘裕,亦不得太晚,那會是對公弟閣下的失禮。
特使為何而來,他心底有數,畢竟他已守著這間哨所很久了。
久到,他早已遍尋不著那個不是哨所關主的自己……
雖說是心底有數,卻也仍遠遠不到有十足把握的程度。
來自上級的主宰權勢和其未知的心思,使得他的言行需得如履薄冰。
他接下來所要迎對的,亦是場征戰。
但沃夫朗心中並無任何懼怕,他有絕對的自信自己終將獲勝。
一如他呈現在女孩面前的模樣。
「許久不見,您還是這般風采依舊啊。」
沃夫朗步入議事廳之時,特使巴爾克先生隨即起身相迎。
「過譽了,您亦如是。」
兩人交握著手寒暄,彼此禮數周全。
巴爾克在職級上與沃夫朗是同一位階,並無孰高孰低的從屬關係,也因此,協商的結果將更受彼此博弈手腕的影響。
沃夫朗知道這亦是公弟閣下的用意,不親自問責,而是揀選了與自己同一位階的下屬前來探詢,便是給予一個可轉圜的空間。
這是十足的好事,開局便看見了隱微的勝跡。
「您就直言吧。」示意巴爾克落座後,沃夫朗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優雅地笑著享受起下屬準備的茶點,也毫不避諱地直指話題核心,「此次來訪,所為何事?」
悠然自在地彷彿特使的來訪真的只是家常閒談。
「那我便直說了。」巴爾克同樣優雅地笑了笑,「我們聽聞了那女孩的事情,這不符合規矩。」
「哦?怎麼說?」
「將機要任務交予來路不明之旁人,這其中有多危險,想必不需要我們再提醒,對吧?」
「來路不明之人?她可是我養大的。」
「公弟閣下的意思是,『除去』她,過往的失誤,便皆既往不咎。」無視沃夫朗的申辯,巴爾克逕自說了下去,語調中帶了點強硬。
「失誤?」沃夫朗冷笑了一聲,「若不是指派於她,這些探查沒有一樣能輕鬆完成。這算是失誤?」
沃夫朗將厚厚一疊皮革紙卷攤在木桌上,裡頭載明了自女孩效力於他以來,所完成的各項探查任務,「她資賦極佳又毫不起眼,沒有人比她更適合探查。就這麼丟掉這『工具』,可是得不償失啊。」
「您的意思可是,公弟閣下的決斷不明?」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笑著閃避掉特使憑空扣下「質疑」的高帽子,沃夫朗閒適地接口,「公弟閣下遠在都城,能得知的訊息有限,如今巴爾克先生已經了解情況了,身為一名優秀的特使,自然能代表公弟閣下之心意做出最合適的決定,不是嗎?」
巴爾克沉默了下來,他自然知道公弟閣下遣同級的自己前來,並無欲強硬執行責罰的意圖。而他身為特使的任務也確實是替公弟閣下了解情況,並執行公弟閣下實際會滿意的處置。
然而,什麼樣的處置會是公弟閣下所滿意的?那便是極大的難題。
「要『除去』她也不是不行。」沃夫朗繼續帶著滿面笑容滔滔不絕,「只是這下子可麻煩囉,她可是我手上最好用的『工具』,若是少了她啊……嘖嘖,可是還要補充不少人力和資金,才能維持現在完美的固守呢!」
他攤開了一張紙卷,裡面的表格記載了數十年來狼之口於探查人力配置的詳細開支,隨著反叛興盛而年年節節高升的數字,確實也是在那女孩投身之後明顯穩定了下來。
「這可是存在已久的問題啊,不想勞煩公弟閣下徒增困擾,我自己先找了這『小工具』解決了,若是公弟閣下不滿意這種方法,換個方式也行,只是得麻煩閣下在撥放一些資金和人力下來了,否則……這狼之口,恐怕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安寧,您說是吧?」
話至此處,巴爾克聽明白了。
什麼資金匱乏、人力缺口不過是明面上的理由,在狼之口早已擁有一席地方勢力的沃夫朗正在以此作為談判條件。若是執意行此,沃夫朗可能不會再那麼忠誠地為公國嚴守此哨口。
他正以此做為威脅。
「您當真認為,狼之口關主非您不可?」巴爾克雙眉一挑,問出如利箭般劃破一切言語屏障的問題。
「噯呀,我何德何能,怎麼可能會這麼想呢?只是一時真的找不到比那女孩更好用的『小工具』而已,我這不是很努力地在為公弟閣下考量嗎?」沃夫朗的神情絲毫不受巴爾克的說詞影響,「也奉勸特使大人,好好為公弟閣下考量吧!」
衡量了沃夫朗在地方建立已久的可怖威信,加之種種利益衝突的權衡,片刻後,巴爾克做出了自信能令公弟閣下滿意的決定……
「既然是這麼重要又有用的『工具』,便讓您留著吧。」他淡然一笑,如沐春風,但說出口的話卻是強硬得不容質疑,「可我們擔心這『工具』不太乾淨,必須得幫您洗一洗,我才能回去。」
見沃夫朗聞言頓了頓,未即時回話,巴爾克更進一步笑著緊逼,「怎麼?只是『工具』而已,不會捨不得吧?」
執掌哨所的關主是不應對如器具般的下屬產生情感的。
有情便有所顧忌,有所顧忌便有軟肋,軟肋便會成為反抗軍突破的漏洞。是不適任的。
「怎麼會呢?」沃夫朗回道,臉上的笑容看不出一絲異樣,「我只是在想,既然是我珍貴的『工具』,當然要親自洗了,才不會讓人弄壞了。」
「那麼,我就拭目以待了。」
征戰告一段落。
本該為勝利而生的喜悅,為一抹不甘心給沖淡。
沃夫朗終究還是輸了一座他所在乎的城池。
※ ※ ※
在意識恢復清明之際,妳發現自己正處在哨所的公開刑求場上。
清晨的微光撒在妳身上,而妳的雙腕正被鏽蝕的鎖鏈牢牢困縛於兩側的木樁上,雙腿亦被銬上枷鎖、深囚於此地……
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眼前眝立著的人影,是那位妳最為熟悉的男人。
不知為何,僅只是知曉這件事,就令妳感到一陣心安。
他揚著燦爛的笑顏,連帶著眼睛都彎成了好看的弧度。
手上持的長鞭還帶著猙獰的倒刺,他一邊揮動著皮鞭,一邊一步步逼近妳……
妳旁觀過無數的受刑者在這樣的情景下痛苦地步入死亡。
這也是大人對妳的選擇嗎?妳想。
妳的心中並無任何的懼怕。
為大人獻上生命,於妳而言,是無愧無怨的幸事。
在這樣的時刻,妳心中填充的竟是喜悅。
只因妳能有幸直視過去未曾見到的,男人如此耀眼好看之面貌。
已足夠妳狂喜。
「大人……」妳情不自禁地低喚了出聲。
「還有臉叫我大人哪?嗯?」他仍是笑著,宛若魔鬼,亦彷若神祉。
長鞭落在妳身上,劃出了艷紅的血痕。
但妳感受不到什麼疼痛,那可遠不及妳能耐的十分之一。
「告密者,妳向那群鼠輩洩漏了什麼?」
令妳感覺到些微刺痛的,是男人口中銜著的話語。
「我……沒有。大人……」
告密者?什麼告密者?
大人聽了那些傳聞中的說詞,不再相信自己了嗎?
不,不會的。妳深信著。
妳抬眼迎向男人的目光,不再關注男人口中對妳的種種質問,而是試圖從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解讀出那言外之意。
不會的。妳確信了。
那在妳身上不斷增加但從未傷及要害的傷痕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隨著刑罰的加劇,妳的意識和感官又漸漸變得朦朧不清。
就連充斥耳邊的聲聲逼問都變得虛無縹緲……
這令妳有些困惑,妳從未如此輕易地因疼痛而暈眩過去,而比起痛暈,這似乎更像是某種麻醉藥劑在自己身上發酵……
恍惚間,妳聽見大人厲聲責問。
「這些年來我可是待妳不薄啊,為何叛變?」
話語扭曲在妳朦朧的意識之間,卻讓妳聽起來像是男人平時吐在妳耳邊的溫潤低語。
而男人的面容似乎也被妳的知覺給扭曲了。
妳彷彿看見大人收起笑容、微蹙著眉心,神色帶有一絲擔憂。
這怎麼可能呢?肯定是妳弄錯了。妳如此認定。
「我……從未想過……背叛大人您。」未及多想,妳下意識答道,「這輩子……都只想為大人您而活。」
微弱的呢喃細語,不知能否被誰捕捉到。
而妳,終究還是在下一刻,失去了所有知覺。
※ ※ ※
沃夫朗推開房門的剎那,臥在床上的女孩便掙扎著起身,但通斥全身的疼痛令她的行動變得極度吃力,她有點緊張地開口:「大人,您……」
沃夫朗極輕的一聲「噓」打斷了女孩未說完的話。
「是。」她做了個口型,點點頭,對他依舊是近乎絕對的服從。
即便是在那樣的刑罰之後。
屋內本沒有任何一絲光源,直到沃夫朗帶進了一盞燭火。
沃夫朗將燭台放置在桌邊,難得面無表情的臉龐就這麼被照映得一清二楚。
他在一旁簡陋的木椅上坐下,打開從自己房中帶來的醫療箱,刺鼻的藥味頓時填充進了滿室的空氣。
女孩看著沃夫朗的舉動發楞,她沒有想到大人還會來關照她。
畢竟是她的存在讓大人為難了。
而她本該受到處罰,因為明明是她自己不慎洩露了蹤跡給旁人的。
回過神來時,她上半身的衣服已經被褪去,雖然行刑後裂碎的衣衫早已沒有什麼遮蔽的功能。
但當滿滿的鞭痕與烙傷在女孩美好的軀體上完整現形,依舊勾勒出了更加刺目的景象,同時也是某種扭曲的美感。
在藥水被塗抹到那些傷痕上時,她微乎其微地瑟縮了一下軀體,卻又很快隱忍下來。
沃夫朗擦藥的手也跟著女孩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輕聲說出進房間以來的第一句話。
「痛嗎?」 他問,抬頭望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彷彿不帶任何一絲情感,卻又好像是一片潛藏了無限情愛的深海,一切的波瀾都被壓抑在最底下。
她搖搖頭。
沃夫朗未對她的回答有任何評價,而是繼續手上將繃帶包紮到女孩身上的動作,他接著問出的語句和他的話語一樣輕:「不恨嗎?」
「什麼?」她愣了愣,不理解問句的意思。
因為她從未往那個方向想。
一點都沒有。
「妳不恨我嗎?」沃夫朗重複了一次,同時揚起一抹微笑。
他的眉眼隨著的笑容柔緩了下來,在燭光的映照下,平日殘酷如惡魔的男子,竟也能溫柔得像天使。
女孩再度搖了搖頭。
「還是這麼奇怪啊…‥」沃夫朗笑著輕聲低喃,手上纏繞繃帶的動作亦未停,「還以為妳一定會後悔留下來。」
然而,他口中這平淡一句話,卻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讓原本乖巧安靜的女孩直坐起身,有些斷斷續續地道:「大人,我知道的,您這都是為了我的……若不是我,您也不會讓公弟閣下他們……」
總是波瀾不驚的面容中,似乎隱約透出了一點焦急。
行刑後獨自囚禁的這段時間裡,她自然想透了沃夫朗必須在特使面前如此「表演」的理由。
為了守住職位,更是為了留下她。
而大人似乎還冒著風險、分出心神為自己偷偷安排了適當的麻醉劑量……那是,為了令她能免於痛苦嗎?
她這麼猜想到,卻又旋即覺得這大概只自己想多了。
「好了,別動。」沃夫朗伸手按住了她,避免剛綁好的繃帶又再度鬆脫,「我不是希望妳走的意思。」
女孩安分了下來,但還是堅持說完想說的話,「無論如何……無論大人需要我做任何事,我都想守在大人身邊。」
「呵呵……是嗎?」
他看著她點了點頭。那堅定的眼神中所包含的內容,他其實總看不太懂。
他明明是熟知人的各種情緒和意念的。
驚異、愛惡、恐懼、敬畏、恨與絕望……全都是他掌間的玩物,能為他枯燥而無意義的生活增添那麼一絲樂趣。
唯有她眼中的那些,沃夫朗不曾真正讀懂過。
彷彿什麼都沒有,卻又彷彿,包藏著他曾想像過的全世界。
令人好奇的、充滿樂趣的世界。
於是,沃夫朗就這麼一直凝視下去了,她的世界以及她眼中的自己。
※ ※ ※
翌日。
狼之口的哨所中,不斷迴盪著淒厲的慘叫。
那一聲聲不曾絕斷的呻吟和求饒,反覆折磨著所有聽者的耳膜。
除了沃夫朗。
那聲音對他來說,無異於悅耳動聽的交響樂盛宴。
而見著兩位昔日下屬淪為卑賤的階下囚,承受殘酷的烙刑與鞭笞,更是形成一幅令他欣賞得目不轉睛的美麗畫作。
而他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裡,亦深潛著一把名為恨意的幽異火苗。
「哎,向上級密告之時,便該想到有今天了吧。」
阿毗地獄中的種種剜心裂膽,終歸是收束在他的晏晏笑語之中。
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
男人終於守住了他藏好的小老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