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丁格之盒

薛丁格之盒



實驗室的燈光像無機質的冰霜,凍結了時間與希望。


簡竽鳴的意識在過度疲勞中終於斷線,就想被人粗心踢掉了電源線的機器。

他眼前一黑,沉入一片由記憶和渴望編織的柔軟深淵。


他做夢了。

夢見了一個沒有末日的世界。


首先感受到的是溫度。

恰到好處的暖陽,像母親的手輕撫臉頰,驅散了研究所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熟悉的、上學必經的街道上,午後的陽光將建築物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與泥土被曬暖後的味道,混雜著遠處飄來的、某戶人家烹飪的飯菜香——是一種屬於「日常生活」的、平凡而令人心安的信號。


他的目光被路邊花壇裡蓬勃生長的紫色小花吸引。

它們簇擁著,在日光下徹底敞開,每一片花瓣都飽含生機,像簡竽鳴無數個小小的、迎接光明的喇叭。

沒有變異,沒有輻射塵,只有純粹的、欣欣向榮的美。


僅僅是看著,簡竽鳴心中那時刻緊繃的弦便悄然鬆懈,一種幾乎要讓他落淚的寧靜感包裹全身。


他順著本能推開了一家花店的玻璃門,門上的風鈴發出「叮鈴」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響,而非喪屍的嘶吼或警報的尖鳴。


花店內的氣息更為濃郁。

濕潤的泥土味、綠葉的清新、還有各種花朵交織成的、複雜而芬芳的香氣。

簡竽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肺腑都被洗滌乾淨。

他俯身,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一盆開得尤其茂盛的蘆莉草,那天鵝絨般的紫色花瓣細膩無比。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在他身旁投下陰影。


他抬頭,心臟在那一刻沒有恐懼。

只有一絲輕微的、好奇的悸動。


是盧芋曦。


夢裡的他乾淨得不可思議。

高大的身形穿著簡單的白色棉質襯衫和深色長褲,沒有開襟,沒有繃帶,沒有猙獰的疤痕。

皮膚是均勻的、健康的色澤,右臉沒有詭異的黑色與縫線,鼻骨上也沒有那道刺目的滲血傷疤。

白色的短髮柔軟而清爽,耳垂上沒有連著唇環的冰冷鏈條。


最關鍵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他曾透過監控屏幕凝視、如今充滿獸性與混濁的眼睛,此刻清澈無比。

右眼不再是灰白的死寂,左眼的紅色也褪去了星形的詭異,變成了某種溫暖的、類似晚霞的色澤,正帶著一種專注而溫和的神情看著他,甚至嘴角還含著一絲極淡的、屬於正常青年的、略帶羞澀的笑意。


多麼理想。


盧芋曦手中也拿著簡竽鳴正在看的紫花蘆莉草。

他輕輕遞了過來。

動作自然,沒有強迫,沒有佔有,只有一種「你喜歡這個嗎?」的無聲詢問。


陽光透過花店的玻璃窗,在他身上鑲嵌了一道金色的輪廓,光塵在他周圍飛舞。

沒有言語,但這個空間裡充滿了安詳與美好。

簡竽鳴甚至能「聽」到夢境背景裡模糊的、屬於正常城市的白噪音——遠處的車流聲、孩子的笑聲、鳥鳴聲。


這是一個他可以被單純的美麗事物打動,可以與一個英俊的陌生人進行一次無害的、可能產生浪漫火花的邂逅的世界。


簡竽鳴幾乎要伸出手,去接過那盆花,唇邊不由自主地漾開了他標誌性的、帶著兩個酒窩的笑容。

他感到輕鬆,安全,甚至……快樂。



「嗚哥。」


一聲呼喚,像冰冷的針刺破了這個極彩色的夢泡。


肩膀傳來不容抗拒的搖晃力道,那溫暖的陽光、芬芳的花香、溫和的青年,瞬間像被打碎的鏡子般四分五裂。


簡竽鳴猛地驚醒,心臟因這劇烈的切換而瘋狂跳動。

實驗室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嗆入喉嚨。

眼前,是盧芋曦那張近在咫尺、佈滿喪屍化痕跡和縫補傷疤的臉。

那隻渾濁的灰白右眼空洞無神,而左眼的紅色星光眼眸,正凝聚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緊緊捕捉著他剛從美夢中脫離時來不及掩藏的脆弱與迷茫。


現實,以更為沉重的姿態,砸回了他身上。

極致的美好,不過是為了襯托眼前這極致扭曲的現實。


夢越溫暖,醒來便越寒冷。


實驗室冰冷的空氣重新灌入肺葉。

他一抬頭,就對上了那雙異色的瞳孔。

盧芋曦就站在他旁邊,微微彎著腰,那張帶著縫補疤痕和滲血傷痕的臉離他極近,左手正牢牢抓著他的肩膀,尖銳的黑色指甲無意地抵著他的頸側皮膚,傳來輕微的刺痛感。


「你吩咐的,要叫醒你,整理報告。」

盧芋曦的聲音低沉,語調似乎很平穩。

那隻完好的紅色眼睛裡,目光卻像黏稠的糖漿,緊緊鎖著他剛從夢中醒來、顯得有些脆弱的臉。


簡竽鳴的心跳還沒從夢境的寧靜中平復,又被現實的衝擊攪得七上八下。

他猛地向後一縮,掙開那只手。

「知道了!別靠這麼近……」

簡竽鳴心裡清楚,這是遷怒。

但他選擇說服自己這是可以被理解的起床氣。


盧芋曦順從地直起身,但視線沒移開半分。

他看著簡竽鳴慌亂地整理散亂的報告紙,忽然開口,語氣帶著點天真的殘酷,打破了簡竽鳴對剛才那個夢的最後一絲留戀:「你剛才睡覺的時候,在笑。」


他偏了偏頭,鼻骨上的傷疤在蒼白燈光下更顯猙獰。

「夢到什麼了?是夢到……我了嗎?」


簡竽鳴動作一僵,夢裡那個乾淨的幻影和眼前這個病態的存在重疊,讓他心裡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荒謬。


他沒好氣地抓起筆,埋頭看向報告,試圖用工作掩蓋內心的翻騰。


「夢到世界和平,喪屍滅絕。」

簡竽鳴悶聲回答,並打從心底拒絕承認那個短暫的、擁有平凡可能的幻影。


盧芋曦聞言,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抹常駐的血色顯得愈發妖異。

他沒有離開,反而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就那樣靜靜地、存在感極強地「看著」簡竽鳴與報告奮戰。


實驗室裡只剩下紙張翻動和筆尖劃過的沙沙聲。

然而簡竽鳴卻覺得,那股無形的、被監視著的感覺,從未離開。


平凡的生活,終究只是一場夢。

如今簡竽鳴的現實,似乎難以擺脫與室友同住,這充滿實驗、記錄和實操的飼養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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