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续

落红续


鳥小姐 鳥小姐姐

多年前读过《凯尔特的薄暮》。前言中叶芝写道:「随着年龄渐长,人少了些梦幻的轻盈……开始在意果实多过花,而这并非太大的损失,或许。(one loses, as one grows older, something of the lightness of one's dreams; one begins … to care more for the fruit than the flower, and that is no great loss per haps.)」往后有一篇《先知(the visionary)》,主人公表示:「我将开始另一场生命。我要坚固我的根和枝干。现在不是该我长叶开花的时候。(I prepare myself for a cycle of other activities in some other life. I will make rigid my roots and branches. It is not now my turn to burst into leaves and flowers.)」

「这并非太大的损失,或许。」——这话在少女时代读来相当伤感,它仿佛在宣告成熟是种残生,是次好的,固然也不坏,但总好不过青春和希腊式的存在,如果走出其修辞的诗意,那么成熟根本乏善可陈——不用援引彼得潘或维特,单是日常见闻就足够表明人们对「不想长大」有着普遍共鸣:三四五十岁的阿姨还常常装出惭愧的样子说自己还有少女心,而心里自然期待着人夸赞,或者人不等阿姨示意,便夸她像少女——夸人年轻总是讨好的,而「年轻」所指的还经常是「心态」而非身体状况。

心态年轻是可夸的,这一认识在人对成熟的油腻印象的反衬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坚固。小时候自己对烟极度敏感,最亲近的人吸烟总会招来我的怒目,到了有人吸烟的公共场所便会拉长脸,那时被最亲近的人教育说:「要习惯。不然以后你上司、你同事、你嫁的人抽烟,你也这么拉长脸吗?这样是没法和别人打成一片的。」——这类教育构成了我对成熟的最初印象,成年人干的事,在年幼的我看来确实乏善可陈,他们自己吃烟吃酒不说,有人不这样做他们还不高兴!

幼时的这一结论并不像乍看之下那么可笑,文艺青年「不想长大」的情绪(ethos)所基于的观察和结论本质上是一样的。过年回家,我惊讶地听到虽然瘦骨一把但已经大腹可观的最亲近的人逗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道:「我要教你炒股,这可相当锻炼人!」又曰:「不喝酒?我要让你喝点儿酒。」几年前这可能会令我发生维特式的恶心:成熟是多么油腻!人失掉了花,精神上的花甚至比肉体的青春凋萎得更快——在青春期主要倾注于恋爱对象身上的对美和神圣的感受力荡然无存,而人以为花落换来的果实并非果实,它空有臃肿的外在,大腹之下却是由跟风的欲望和低俗的哄笑填充的无限的空虚。那些自鸣得意地在额上大书「为了生活」的人,以粉碎少年细腻的情感,教训他以世界的油腻为乐。如果成熟意味着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丑陋不以为耻,反以散播这一丑陋为乐,如果成熟的主要愉悦来自确认自己已经如此成熟,那么成熟确乎是某种死亡:少女抵抗父母和媒妁,以为嫁人如入地狱,终于屈服后不想竟锦衣玉食舒适无比,自己也热心做起媒来,而在这中间那少女是死了,那仿佛继续活着的人开始以杀死更多少女为乐。

为青春所畏惧的随成熟而来的死亡并不因成熟后仍有什么继续活着跟呼吸而被证明是杞人忧天,这毋庸赘言。所以彼得潘在这一油腻成熟认识基础上并不荒唐。只是如果真如一句油腻话所说,「生活就像被强奸,与其反抗不如享受」,如果成长充其量只是种对生理必然的无奈粉饰,那人之为人又是多可悲呢!

另一方面,童年和少年果真是美好的吗?自己虽然一度有些惋惜韶华,但内省之下不得不承认过去的年岁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回首童年和少女时期,触目皆是惊心的局限性,我自然嫉妒当年的前路更长,但远更真实的是,我感激自己已脱离了一度的愚蠢、虚荣和狭隘。人们对小孩子的羡慕在我看来都难以理解,我反而以为保罗对幼年的评价是一针见血的:

使我们不再做小孩子,中了人的诡计和欺骗的法术,被一切异教之风摇动飘来飘去,就随从各样的异端……(以弗所书 4:14)

保罗这句话的中心思想于我们并不陌生,即「小孩子不懂事」。但被遗忘的是「懂事」(=成熟)的内容,在整个彼得潘叙事中,「懂事」被等同于接受被强奸,变得油腻,并更进一步,因为可以接受成人世界的许多肉体和精神均不洁净的现象而自鸣得意,并热心传播这一油腻,顺便一提,保罗也评价过这种所谓的懂事(罗马书 1:18-32),结尾是

他们虽知道神判定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们不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罗马书 1:32)

如此说来,彼得潘情绪根本不是留恋美好,而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成熟的油腻地狱,还是不长大为好,虽然这意味着保留「做小孩子」的全部软弱,比如任性和愚蠢(而且事实上少年的敏感很难等同于对真善美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更进一步我们发现,令人沮丧的是,这些软弱并不会随着青春的没灭而死亡,年轻时的麻木不仁常常不是自愈了,而是随着所谓的「成熟」而成了习惯,油腻成人不是依然任性,愚蠢,而且对美和神圣缺乏感受力吗?

如果人生说到底便是这样——始于一种美好的错觉(这错觉还可能是成年后误听误信的结果),继而错觉幻灭,如果够蠢而还以幼年为美好,那倒好过看破错觉,总之不变的是骇人的局限性、骇人的麻木不仁——那又该多可悲呢?

在高频率地使用「可悲」这类词时难免会心虚,类似的还有谈「意义」「价值」,谈「归根结底」,甚至谈「人之为人」。路过教堂,你早料到会有义工一边往你怀里塞小册子一边微笑地说「天父爱你」,我没有机会定睛看看这样一位义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人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呢?他明白宗教言语在别人听来只停留在「玄」的层面,人不能理解「玄」那错的必然是「玄」……前些日子尝试和人谈「意义」,希望避开「玄」的言语,末了说:「这些都不是目的——不论是生存,还是人生巅峰跟娶白富美,还是诗与远方——都不是。」「那……目的该是什么?」我感到喉咙发干,答道:「目的……就是成为人啊。」

我观看你指头所造的天,并你所陈设的月亮星宿,
便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
你叫他比神微小一点,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
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使万物,就是一切的牛羊,田野的兽,空中的鸟,海里的鱼,凡经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脚下。」
(诗篇 8:3-6)

如果自己说目的是成为「大写的人」或「真正的人」,大概会更容易被人接受。修饰语总是可以治疗理念和现实间的差距造成的失语,甚至令理念和精神成为第二位的。同样,「人之为人」这一核心问题也会被当成玄学轻轻放过,现实不能支撑价值和意义时,人不是质疑唯物主义的正确性,而是以价值和意义为虚谎。人除了穿衣讲话用筷子外再没有什么区分于猪狗的。于是原本显然和真实的「做人」「成为人」变得不知所云,想表达其本义只好心虚地加上「大写的」「真正的」,这时的自己不正是教堂外发着小册子说「天父爱你」的义工吗?

这当中的尴尬是人试图将显然之事——真理和神,美和善形诸语言,而语言却止于显然之前。原本成人意味着理解这些显然,「不再做小孩子,……被一切异教之风摇动飘来飘去」,因为知道有更真、更善、更美的存在而学会忍耐、谦逊、诚实,有更大的世界跟终极的盼望和坚持,但这变得不再当然,而成人包含的全部「显然」被歪曲成了油腻和麻木不仁。在汉娜·阿伦特那里我们可以一窥麻木不仁的严重性:对美和理性的爱是表象,其根基是仁(人),麻木的不算人。在麻木不仁者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力难以治愈的黑洞,用奥古斯丁的话说:

(神)毁灭骄傲人,而他们并不知觉(in vetustatem perducens superbos et nesciunt)。(忏悔录 第一卷 1.4.4)

这是个深刻的矛盾,它表明了所谓live and let live信条的荒谬可笑:人大可能存在于非人的境况中,猪狗不如而水深火热,自己却不以为在地狱,那么旁人是该救他呢还是该live and let live……本笃十六曾谈到他当年教书时一个同事作为虔信而克己的天主教徒却表示:「有许多人无信仰而自我感觉良好,我们该为此感谢神,因为他们如果有一日不再这么糊涂,而是开了眼,那将会发现人生难以承受。」归根结底人之所以自欺正是下意识地以为神(真理)难以承受。神是难以承受的这一认识在《旧约》中很常见,比如:

妇人对以利亚说:「神人哪,我与你何干?你竟到我这里来,使神想念我的罪,以致我的儿子死呢?」(列王纪上17:18)
他们对先见说:「不要望见不吉利的事!」对先知说:「不要向我们讲正直的话!要向我们说柔和的话,言虚幻的事。……」(以赛亚书30:10)

这里的矛盾是,人以为顺从神太辛苦,但又明白没有神自己便是行尸走肉。虽然匪夷所思,但人确乎通过发明低劣的偶像来暂时代替了神的功能,刚出埃及的犹太人便造了牛犊,今天所谓的成熟即油腻的迷信自不待言,而作为反抗的「还有诗与远方」又何尝不是偶像呢?

「诗与远方」叙事之所以是偶像崇拜,在于它仅是以一种文艺消费取代了抠脚消费。而整个成人世界的油腻以及「小孩子」的问题却正在于他们仅仅作为消费者而存在。

诗是美的,远方是美的,这难道没有令你这妄图消费它们的人自觉可鄙吗?(事实上以为美可以消费也是幻觉,即偶像崇拜。)

在以「诗与远方」自我安慰时,维特事实上已经与油腻成年和解,他将自己对所谓「成人」的憎恶解释为纯粹美学层面的欠缺,却无视审美能力仅仅是更深层存在状态的外观,而后者才是「成人」本来的意义——不再任性、软弱、虚荣和愚蠢,而能忍耐、坚固、谦逊而警醒,能感受万有之美,且终于能配得上这美。

多年前——又是多年前——在电视上看过原始部落的成人礼,对于部落少年竟愿意冒生命危险赢取作为成人标记的烙印感到惊讶,心想,成人真可怕!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选择走出「幼态」——多危险啊,还疼!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狗的「幼态持续」为何物——简单说,狗就是长不大的,老狗也仅是巨婴罢了——要是知道,该倍感向往吧。但在今日自己看来,怕没有比狗更可悲的生物了:

「……因为一生的开端和幼年之时,都是虚空的。」(传道书11:10)

因为成长不是向着麻木不仁,而是向着光和果实,而树应该喜悦它的果实。

(现代人却不大感觉得出自己是树,他们更像豆芽。数量过多,又彻底空虚,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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