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前 01-04

落地之前 01-04

白菜(Plurk@likkanxy)

 

01.

有件事說來奇怪,又不大有禮貌,當被問起對白布賢二郎的第一印象時,五色呆滯的表情出賣了他,而這個問題錯失回答的良機後,不論再說什麼,都像臨時胡謅出來的。尤其前一題是「對牛島前輩的印象」,他展現出極大的勝負欲,而「對天童前輩的印象」這題,則不小心從嘴邊溜出「可怕……」的本能反應。

白布的名字就像他存在感極低的托球一樣,等回過神時,就已經出現在那,像鮮少有人能記得的夢境開端,更何況隊上還有瀨見這樣風格強烈的舉球員……不對,這些全是藉口。五色幾乎不敢抬頭看白布的臉,表情青一陣紅一陣。

「哎呀呀。」天童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趴在桌上,「是什麼的聲音呢?叮咚!是遊戲強制終止的聲音唷。」

可惡,這遊戲到底是怎麼開始的?五色窘迫的回想,日常練習過後,一群人忽然擠進自己的房間,駕輕就熟的打開他的IPAD,圍繞一圈,看起比賽回放,順手摸走桌上的餅乾。到底是誰的東西啊?五色在心裡大叫,沒膽說出來。

那是五色第一場被記錄下來的賽事,接了幾個對手的極限跳發,撲倒在地,面部因疼痛而扭曲,雖然一傳還不到位,卻很努力的模樣。幾個學長誇獎道,五色比預期的還厲害很多,很期待未來發展。白鳥澤是排球強校,成員大多是體育特招生,五色也不例外,他和牛島一樣,在國三時就被鷲匠教練招攬,還被指定為王牌接班人,剎時間順風順水,得意的不得了。

接著,不知是誰起了頭,要他說說對其他前輩的第一印象,起初還很有趣,再來呢,就碰到現在這個尷尬狀況。

「白布前輩,真的很對不起!」五色立起身,真誠到不可思議的鞠躬道歉。

是要對不起什麼啊,這傢伙。白布無語,心情全寫在臉上,只差沒有把白眼翻出來。這不是他第一次被遺忘了,像他這種平凡人,在這麼要強的社團裡,確實相當不起眼,不過白布並不在乎,自己進入白鳥澤,絕非想跌跌撞撞的在排球闖出一片天,而僅僅是想接近牛島罷了,能近距離的看著他,就已心滿意足。

為了這個目標,他以極高的分數考入白鳥澤,再跑到這個半點成績都不看的社團,跟著大家從零開始,每天被繁重的訓練壓垮,課業也絲毫不能落拍,要說不辛苦,都是騙人的,可他從未抱怨,連同鷲匠教練的責罵吼叫,一併默默受下了,甚至在此時此刻,五色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透過正式入學管道考進來的吧。

無所謂。白布想,反正再過一陣子,他也會同三年級一樣,離開這座球場,而五色想必是會追逐牛島的身影,繼續在裡頭發光發熱。他們未來的方向注定相異,只是此刻剛好相交。

他最後留下一句要先回房間休息,大家晚安,便率先掉頭離開。

隱約之間,白布聽見房門再次被衝開的聲音,有人追了出來,卻停住腳步,猶豫的沒有喊他。

 

02.

牛島若利今天的狀態絕佳。

在第三個發球得分,與兩個強力扣球突破攔網後,白布在心裡下了結論,難掩興奮之情。

他忽然想起鷲匠教練與自己的約談,通常季末或大賽前會做一次,老教練總會透過它來確認選手的狀態,不論是正選隊員,抑或候補選手,都會一視同仁的聊上好一陣子。

「……沒記錯的話,賢二郎是自己考進白鳥澤的吧?」

球場外的鷲匠教練,意外褪去那股魔鬼般的氣質,專屬於老人家的平靜,如氣泡似的浮出水面,讓人很難聯想起,他曾於昨天要求隊伍跑三十圈操場,在失分時破口大罵,如此蠻不講理。

「是的。」

「不簡單呢,白鳥澤不是一間容易考上的學校。」他呵呵一笑,接著說:「沒有記錯的話,是為了若利來的吧?」

「是、是的!」對於鷲匠教練還記得這件事情,白布相當意外,他明明只說過一次,還是在入社時的隨口一提,「國中的時候,偶然看到牛島前輩的比賽,覺得非常帥氣,如果能跟他在同一隻隊伍,就很滿足了。」

「嗯。」鷲匠教練露出懷念的神情,像心裡想著牛島,卻投射更多私人情感進去,「能夠在高度上超越別人,即使球路被看穿了也毫不畏懼……純粹而強大的力量,很棒吧?」他話鋒一轉,「不過,賢二郎啊,只要能待在同一隻隊伍,這樣就滿足了嗎?」

什麼意思?白布微微瞠大雙眼,心跳加速,意識到鷲匠教練的話中有話。

如果再貪心一點呢,說自己已經不滿足於待在同個空間就好,即使技術平庸到可憎的地步,也想透過自己的雙手戰鬥,將球傳到牛島面前,看他大力扣下,排球如流星墜落,在對手場地砸出隕石般的巨坑,讓他得的每一個分數,都有自己的影子。

他多想參與其中,可這樣得寸進尺的野心,是會被養刁鑽的。白布抿緊雙唇,半晌後,乾巴巴的說:「我還想做更多事情,但現階段的實力,還沒有辦法跟牛島前輩一起站在場上,這點我很清楚──」更何況,作為一位舉球員,遠遠比不上三年級的瀨見。

「不。」鷲匠教練打斷他,「我倒是認為,像你這樣的舉球員,清楚自己的實力在哪,反而能更專注的為王牌服務,不會做多餘的事情。」他繼續說:「更何況,光是能跟上白鳥澤的訓練,就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別小看自己了……賢二郎,你很聰明,會知道該做什麼的。」

於是在升上二年級後,白布成為白鳥澤的先發舉球員。

再來呢,在牛島的帶領下,他第一次站在東京體育館中,瘋了一樣的殺進全國八強。

最後一局結束時,白布抵擋不住劇烈的疲憊而躺在地上,汗水從身上滾滾流出,又像反過來要溶解自己,他覺得餘生不會有更痛快的夏天了。

 

03.

排球是不允許持球的運動。

白布靈巧的將球托起,聲音比一切要早抵達,「牛島前輩!」

它在空中劃出筆直的線,將他與牛島串接起來,像一次次大膽的餽贈,把自己的全部都交付出去。白布捫心自問,自己的個性不像天童,能無視所有不利因素,單方面愉快的跟牛島暢聊電影漫畫,或纏著對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臉皮沒那麼厚;只有在這18m*9m的框內,才能保有這隱密的連結,如果排球是門語言,那麼只有在這裡,才能毫無阻礙的溝通。鷲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他興許是察覺到白布這近乎奉獻的精神,要將自己的個人色彩完全抹煞,只為成就王牌一人,同時又知道他的聰明,絕不會讓自己淪為花瓶般的擺設,才將先發的位置交付予他。

牛島的視線追逐著排球,站穩腳步,雙手後擺,同展翅前的舒張羽翼,他的腿部肌肉倏忽收緊,咻地蹬高一躍,將球死命扣下。

賽點得分,友誼賽以25-16大勝。

賽後,牛島停在白布面前,「白布。」他叫道:「今天的托球很棒,繼續保持下去。」

「是的!」白布中氣十足的說:「謝謝前輩的指教!」

場地收拾得差不多了,五色降下球網,剛好聽見這段對話。自前天的事件過後,他一直沒和白布有任何形式上的交流,一方面是他時常搞不清楚,那位前輩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面無表情,卻會在事情發展不如意時,發出恨鐵不成鋼的嘖聲,眼神也不大友好,硬要說的話,便是葫蘆裡不知賣著什麼藥,最不會應付的那類人。只有在跟牛島對話時,白布整個人才會閃閃發光,遲鈍如五色,也能觀察出來。他想,自己好歹也是指定的王牌接班人,為什麼白布面對自己時,卻不曾露出那樣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和牛島還有很大的實力落差,可真的如此無法彌補嗎?

「可惡,這是差別待遇!」五色撓著頭髮,試圖把不平衡的感受推出腦袋。

白布經過他的身邊,被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弄得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個笨蛋後輩又怎麼了。

他皺著眉頭,說:「五色,收拾好了的話,就趕快回宿舍吧。」

「不要!」五色反射性大叫,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後,陷入一陣沉默的懺悔,最終脹紅著臉說:「抱、抱歉,白布前輩,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不料白布沒半分搭理他的念頭,那不高的身影從一旁穿過,頭也不回的離去。

又來了,純然的無視比責罵令人不知所措,他寧可白布做出其他反應,也不願輕易陷入這種沮喪的氛圍。五色想,不論前天抑或現在,表面看似前輩沒有追究,實際卻是──

他不在乎。得出這個結論的五色,內心有些慌張,他很少接收過這種情緒。

「喂!工,要準備關燈了,趕快出來!」其他前輩在總開關旁吼道:「要發呆回房間再發呆!」

「是!」

走出體育館後,才發現已經接近十點,明明打了一整天的練習賽,卻出乎預料的精神抖擻。五色決定慢跑幾圈操場後﹐再折回宿舍,反正明天是休息日。夜晚的白鳥澤很安靜,無人的校園顯得更加寬敞,五色還在國中部的時候,曾偷偷跑進來探險,他躲在體育館下方的透氣窗邊上,看著裡頭的人進行對練,那時才剛開始學習跳發,成功率不過五五開,而順利擊出的發球中,又有一半是界外,比賽中幾乎沒有實踐價值。

忽然,視線之中,一個高壯的身影將球拋起,接著不疾不徐的助跑,動作踏實而毫無累贅。

手臂如彈弓般繃緊,拉開,於至高打點擊球。

無接觸得分!

五色的眼睛一亮。他想,大力跳發果然很帥氣啊,還不會被討厭的攔網阻礙。

再後來呢,差不多在國三就很穩定了,成功率提升不少,是輪到他發球時,對手會全神貫注,並發出不走運的嘖聲。五色風風光光的過完三年級,拿了些獎牌,收了些情書,本以為進入高中部後,這種備受敬佩的待遇,會無條件延續下去,不料天不從人願,社團裡凈是一群摸不著頭緒的傢伙。

從天堂跌回平地,不過眨眼之間。

五色還來不及適應,就被鷲匠教練踢回場上,繼續磨練去了。

 

04.

日常對練。

「左側!」

和牛島不同,五色的專長是進攻左翼,在叫球的同時,已完成助跑。他踩地躍起,眼神向右飄去,白布接了完美的一傳,那麼二傳的品質就無須擔憂,他要做的就是成為出色的攻擊手,或連自己都騙倒的強力誘餌。白布觸球的時間很短,幾乎沒有判斷時間,就將球順著聲音托出。

「五色,最後一下!」

對面三名攔網齊力跟上,將斜線球路完全封死,而保有空間的直線,只要微微失誤,則會迎面撞上標誌杆,幾乎沒留下半條活路。然而,對於五色來說,在那準備擊球的瞬間,感官卻銳利得不管不顧。所有規則、比數、隊友甚至敵手都消失了,視野奇異的空無一人,只有落點處亮著。他像成為場上唯一的活物,此刻僅為跳到最高點而生。同許多時刻一樣,急促到無法思考時,反而過度仰賴反射神經,先前的訓練和伙食,將肌肉記憶編纂入骨,分不清是自己想這麼做,還是身體突自動了起來。那瞬間非常短暫,要完成的事卻恆河沙數,得看清攔網的位置,他們指尖的傾斜方向,是否替對手留下活路,乃至於後排自由球員的站位。

可不論如何,也僅有在這個瞬間,能拋下一切,好似漫長的人生被凝聚成點,沒有過去,遑論未來,不用為任何事煩惱,恐怕只剩自己一人,如此爽快,又將爽快的意義拋諸腦後,成為一團灼燒的光點。最純粹的愛,最純粹的喜好,最純粹的驕傲。

五色的身子分明偏向左側,卻俐落的扣了直線球出去。漂亮的得分。

餘光中,鷲匠教練原先僅坐在椅子的前緣,見他改變氛圍的一球後,向後挪動了下,坐滿整張椅子,眉頭稍微舒張了些。

「工,扣得漂亮!」隊友走來讚美,五色興致盎然的接受了,覺得飄飄然。他多喜歡被誇獎啊。

真的非常厲害,雖然五色平時的舉止,多少帶有孩子氣的毛躁感,但不得不說,在排球這個領域,他的天分無庸置疑。白布從未否認這點,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對上了五色的視線,本以為只是意外交錯,沒想到便就此沾黏上了。這很奇怪,通常五色只會下意識的看向誇獎自己的人,或他想挑釁的對象,而不是安靜站在一旁的傢伙。白布並非沒有稱讚過他,球路漂亮,扣得好及一球破發都曾說過,照理來講,五色不該忽然眼巴巴的等待自己開口,白布想。

裁判吹哨,輪到下一球。

不知怎地,今天的五色風頭正勁,撇開如常力壓群雄的牛島不談,他的表現同樣非常亮眼,連向來被針對的接發也處理得很好,給了幾次教科書等級的傳球,讓排球的高速旋轉停下,將節奏帶穩。得到誇獎後,他有時眼神閃爍著光芒,有時又無意識的看向白布,直到最後,他倆撞到一起,五色正要說些什麼,卻見白布難得伸手,出乎預料的,沒有罵他走路不看路,而是將那惱人的腦袋向一邊轉去。

「眼神。」

「什麼?」五色疑惑。

「……你的眼神太直接了。」白布沒好氣的說,語畢,直接走回自己的站位,留下呆滯的五色。

所有開端都是這樣的,從絲毫不在乎,到開始給出一點反饋­。在巨大的風暴來臨前,誰也不會知道,何時落下的第一滴雨水,將演變成多難以收拾的災難。同夢境的伊始難以追查,意識到之時,已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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