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堡,冬末,啟程之前。
有一點懺悔之意的金主阿爾嘉。萊茵堡的阿爾嘉擁有一切。
無論是細緻柔軟的布料、罕見珍稀的珠寶首飾、常開不敗的庭院;又或是教養得宜的家僕、通曉異國美味的廚師、更甚至是美麗貼心的戀人。
只有她不想要,沒有她得不到。
阿爾嘉擁有一切並不招人妒忌,她美好的讓人喜愛。
她嬌憨天真,談吐又時不時的透露出一點幽默風趣,只要有阿爾嘉在的地方,就有笑聲。
她充滿魅力,如她慧眼獨具一一購入的異國香料,只要一點就能改變氛圍,使人迷醉。
她進退得宜,能歌善舞,沒有阿爾嘉的舞會便是缺了玫瑰的庭院,美麗的裙擺只要在舞池中盛放,只要一眼就讓人移不開目光。
人們說阿爾嘉於社交界,是烙在骨瓷茶杯上一抹張狂的胭脂印,是純白床單上刺目的紅玫瑰,傳聞裡更是金蘋果留連忘返的溫柔鄉,畢竟自從金蘋果從市場上消失,金色的身影便時常偕同艷紅的裙擺穿梭於大街小巷,如一對真正恩愛的戀人。
──聽說阿爾嘉小姐那時,可是用了比往常還多上三倍的金幣買下了金蘋果。
──唉呀,那得要是多喜歡呀,阿爾嘉小姐可真是捨得。
──金蘋果這次終於也得淪陷了吧。
──也許再也沒人能再次擁有金蘋果了。
撞見兩人行蹤的萊茵堡河水和空氣這麼說,於荷密士酒館談論兩人親密舉動、舉杯碰撞的聲音這麼說,在他歌唱的舞台前,壓抑的惋惜和懊悔的眼淚也這麼說。
金蘋果不該應答、也無權擔保莫須有的傳言,故伊登只是淺淺的笑著,粉玫瑰色的唇瓣依舊呢喃著使人迷醉的情歌,羅織著只存在夢境中的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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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登知道,阿爾嘉只有在得標成功時草草的看過他一眼,像家畜秤斤論兩那般,隨意打量他是否四肢健全、是否容貌姣好,他敢用三枚金幣打賭,阿爾嘉連他的眸色是甚麼都不清楚。
他以為阿爾嘉如其他垂涎他美貌、色急至極的有錢人一樣,畢竟她喊價的速度是那麼快又那麼篤定,表情是那麼天真又積極, 像是不知世事的深閨小姐,初嚐禁果般,然而她將一串金幣塞進他腰帶的動作,卻隨意而粗魯,代表成交的吻也只是象徵性的點到為止──那是一個疏離而冷漠的吻,當阿爾嘉執起他的手時,她的表情也不是終於贏得獵物、亟欲炫耀的得意,又或者是他看慣的癡迷和愛戀,更像是取得了一副襯手的工具。
伊登其實不該過問主人的隱私,提線木偶、裝飾花瓶,又或者是停在淑女鬢邊的一朵鮮花都不該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不該有,縱然有,也不該表露在外。
但阿爾嘉是位好獵人,使用天真的表情作為偽裝,讓人卸下心防,無論在商人間的談判桌上,又或者在社交舞會中,她擅長捕捉所有動靜,還有見縫插針的時機,故他探詢的眼神當然也被她盡收眼底。
伊登以為阿爾嘉會因冒犯而發怒,然而她沒生氣,只是忍俊不禁,從掩嘴到最後毫不掩飾的大笑,他記得阿爾嘉捧起了他溫順的依靠在扶手旁的臉,一雙翠綠色的妖異雙眸盯著他看,又是那精打細算,禁不起任何虧損的,打量貨物的表情。
──伊登,人們只看他們想看到的景色,而貴婦人不惜重金也要買下可愛情人的癡態,正是他們想看的景色。
唇齒間吞吐出的白煙迷幻了阿爾嘉的臉龐,湊近一瞧,他才發現她的臉龐英氣十足,一掃那些天真的錯覺,她笑的狡黠,如她華麗偽裝下千迴百轉的心思,讓人捉摸不透。
──你不需要做甚麼,伊登,你不需要給我愛,不需要在私底下給我親吻或擁抱,這些通通搬上檯面。
──盡你所能的配合我演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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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剛買下他的阿爾嘉帶著他出席各式社交場合,她親暱的毫無分寸,例如挽著他的手,例如就著他的杯子飲遍宴席上的酒液,例如總時不時在他臉頰上落下的鮮紅唇印。
而金色的妖精也迎合著她的依戀,溫順的予取予求,使人艷羨。
樂音奏下,纖腰扭起,盤旋起舞的紅色舞裙身側,開始多了一抹寸步不離的金色身影,從此阿爾嘉便再無其他舞伴。
參與舞會只是伊登的例行公事之一。
阿爾嘉買下他之後,還讓他陪她散步,讓她和他暴露於所有人的目光之中,日復一日,從不間斷。
他們的關係如阿爾嘉所願的,成為了萊茵堡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之一,從舞會觥籌交錯間的臆測,到街談巷語,雖然為了避諱,所有的談論都隱去了當事人的姓名,但每個人都知道主角是誰。
然而傳聞說法眾說紛紜,有的說是伊登刻意引誘只為尋覓好歸處,有的說是縱然精明如阿爾嘉也難逃溫柔鄉的網羅,更有人認為是巫婆惡魔的惡作劇,使得清純的少女落入情愛陷阱,加油添醋後,使得真相更加撲朔迷離。
唯一相同的是,無論哪種版本的傳聞,阿爾嘉的形象都是沉溺在戀愛中便忘乎所以的愚蠢少女,而伊登便是使她墮落的禁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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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所有人都忘了,萊茵堡的阿爾嘉是個擁有一切的女人。
一切的範圍,當然也包含人們眼裡所見、嘴上所說、心中所想的所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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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伊登成雙成對的出席各種場合後,阿爾嘉在各種交易的談判上,比過往幾次都順利許多,大概是那些從薇涅莎來的貿易商,聽信了街頭巷語的傳言,真的將她視為愚蠢又不諳世事的少女,忘了她有顆精明而狡詐的玲瓏心,總在吃了大悶虧後才懊悔不已。
伊登在會客室門外,已經聽了好幾次懊惱又毫無辦法的低吼。
在阿爾嘉和他說了她的計畫時,伊登已猜到了七八分。
現在金色的他,和紅色的阿爾嘉是眾人的目光,故當她卸下精緻的衣裝,而他藏起燦亮的金髮,他們便順理成章的隱於眾人目光之外。
他將她標誌性的玫瑰色裙襬化為粗糙的布衣,用凌亂的髮掩蓋翡翠般的雙眸,婀娜依舊的身影在他的掩飾中隱入搖搖欲墜的木門後,戀人愛意十足的呢喃和低語忽高忽低,最後成為野獸互相渴求的呻吟和肉體拍擊的聲音。
木屋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即便再怎麼壓抑,身分、階級、財富懸殊的距離,仍讓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看過那片破爛木門後的身影,是一位長相清秀,但有點畏畏縮縮的少年調香師。
阿爾嘉將伊登視為操線木偶的那刻起,便不會在意在自己面前作出的任何事情,他也只將他們的低聲愛語視為無意義的響動。
伊登將自己裹進沾著油汙的斗篷裡,隱去了所有的光鮮亮麗,想起了當時阿爾嘉和他說的話。
──伊登,你很漂亮,是看了就移不開目光的存在。
阿爾嘉輕撫著他的臉,從鬢角到形狀美好的下頷,口吻清醒的不可思議。
──我有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珍而重之的事物。
──你很適合成為保護他的幻影,你美好的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使人忍不住想要追尋,想一探究竟。
──所以如果我讓他們看到他們想看的景色。
──他們就看不到真實的事物了。
阿爾嘉的聲東擊西使的極好,她的行為總讓伊登想起匿於人群中忽隱忽現的精明扒手。
扒手若要讓自己探囊取物的動作顯得不那麼惹人注意,會先碰碰獵物的身體,轉移注意力後,就是行竊的最佳時機。
阿爾嘉偷的華麗,摸走了財富,還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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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堡的阿爾嘉擁有世人想要的一切。
財富、美貌、名聲。
「我一開始以為,我就這樣了。」
「萊茵堡的阿爾嘉、香料富豪之女、天真可愛的嬌憨貴婦,舞池裡翩翩起舞的玫瑰,婚姻能被待價而沽的交易品,如能被切片販售的豬。」
阿爾嘉一一細數著自己的頭銜,說到豬的時後,她笑出聲來,輕輕撫摸著已能看見明顯突起的小腹。
「嗯,豬可能還有配種的自由,我連豬都不如。」
伊登看了她一眼,阿爾嘉的表情已經退去了自憐的哀傷,彷彿只是瞬間的錯覺,她換上了屬於商人的狡詐,明豔的如一團火光。
她坐在窗邊,肩上披著柔軟的毛毯,冬末的萊茵堡已能看見溫暖的太陽,和迫不及待探出的嫩芽,映的阿爾嘉英氣的五官柔和了幾分。
生機蓬勃,萬物復甦,萊茵堡如此,她也是。
「但我現在甚麼都有了,甚至還有的比想像中更多。」
「所以伊登,你自由了。」
阿爾嘉的別離說的輕巧,毫無眷戀,如她買下他的時候那樣,親暱的時候是為了掩蓋事實,與他別離之際,也是乾脆的像是捨去再也沒有用處的物什,讓人覺得有幾分無情。
無論是商場,還是情場,都是阿爾嘉的大獲全勝,而在阿爾嘉的沙盤上,他自始至終也只是一顆棋子。被捉弄的扎扎實實,從裡到外都利用了一番,伊登覺得自己有生氣的必要,但最後也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伊登覺得這次挺虧的。」
「你指的是甚麼?」
「夫人心知肚明。」
阿爾嘉抿了抿嘴,笑的心虛,現在的她已經失去了能作為婚姻籌碼的處女之身、得知她早有三個月以上身孕的阿爾嘉父親氣得至今仍昏迷不醒,信奉天父的他不可能讓她毀去早已成形的生命,只能生產。
而淫亂的、不再潔淨的她,不可能再有任何有名望的貴族,又或者是富商世家願意接納──他們不想要來路不明的血緣,更不想要一個登不上檯面的女主人。
而單身的、明豔的阿爾嘉,卻絕口不提生父的身分。
這讓矛頭全都集中在和她出雙入對的伊登身上了。
繪聲繪影的傳言、即便不談及故事中角色的形象,也能猜出當事人是誰。
──女神的金蘋果墮落了。
他們這麼說。
伊登非常困擾。
並不是在無法營生這件事情上,他的美貌依舊,也有人正喜歡這種設定,這並不成任何困擾,而是──
他還記得阿爾嘉的父親氣昏之前,對他大聲嚷嚷的模樣,那是恨不得拆了他的凶狠。
伊登挺怕痛的。
「伊登可從頭到尾都沒碰過夫人半分。」
「我知道啊,伊登很紳士的。」
「您的父親甚麼時候醒來?」
「嗯──可能最近?有幾次翻著白眼坐起身來,但看到我又氣昏了。」
想到老父親的模樣,阿爾嘉笑的沒心沒肺,但自家父親確實是個問題,少女望向窗外,喃喃自語,「唉,我還沒想要到要怎麼和父親介紹阿德里安呢……」
「夫人甚麼時候能想到?」
「六個月後?等阿德里安熟悉怎麼調製我家的薰香?唔,阿德里安很聰明的,應該再過三個滿月之前就能學好了吧。」
阿爾嘉偏了偏頭,露出了天真嬌憨的笑容,「要不,在那之前,你快逃?我替你備好盤纏,和能在春天之前到達柴堡的快馬,今天就出發?」
──三姊妹商團將在春天啟程了,不如就跟著他們,逃去東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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