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烏斯
矢花絃的物品不算太多,他對有形的事物都不太留戀。這個信念或許是自八年前獨身一人前往The Lair入職的時候開始,又或者是更早,雙親在飛機失事後必須不斷搬家的時候就開始養成這個習慣。
The Lair從來都不能算是家,只是他也放棄去尋找一個更加貼合的答案。
家的這個概念漸漸在矢花絃心中模糊,『回家』這詞僅連結了居住的功能。矢花絃過去也曾渴望歸屬,像佇立於玩具玻璃櫥窗前的兒童一樣強烈的渴望著,並且為此折磨不已,直到時間洗滌掉這種難以忍受的刺痛為止。
可惜忘了,卻沒忘乾淨,佐藤賢治的到來帶來了太多,這個人是特別的,他不會輕易更動,他不像四季一樣更迭,不像那些來來往往的,與周圍別無二致的行人。他有時候讓自己喜出望外,有時候讓自己傷透腦筋,有時候介於兩者之間,他感受到自己的脆弱在對方的凝視下粗魯的生長起來,而他認為那是矢花絃的一部份,從不高看或輕視他。
矢花絃為此感到安心。
這種時候,即使是再怎麼裝聾作啞,他也能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僅僅是佐藤賢治的care。在想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心臟總會傳來囚者受到拷問時會出現的微弱電擊,這或輕或重的痛楚,就好像是在提醒自己當時一句倉促的自白也同時帶給對方困擾一樣。
矢花絃收拾著行李,他將一件厚重的大衣折疊進行李箱裡頭,那件大衣如同枯木,一眼就能看穿它的過去與未來,他發散性的思考著,是否人都過於迷戀結局?
即便一切都無疾而終,也能繼續生活,才怪。
這樣的邏輯不知何時進入了死循環,矢花絃這輛佈滿刮痕的列車遺失了太多零件,終於無法再以這樣的姿態繼續前進,他正在盡可能不打擾任何人的離開,只是在此之前他欠佐藤賢治一個好的告白。
他值得那個的。
門上傳來了勻稱有力的敲門聲,矢花絃的思緒被中斷,他深吸一口氣。今天早上賢治就有傳訊息問是否方便到訪,時間也差不多該是現在,他起身,在心底做好了迎接他人進入空間的準備。
「賢治,歡迎你來。」矢花絃笑著轉開門,他緩步走到廚房處,洗淨一隻藍色上釉的馬克杯,聲音遠遠的傳來,「當自己家,我替你倒一杯水。」
「謝謝。」賢治禮貌的回答。
即便再怎麼熟識都把控著尊重的態度,矢花絃很喜歡他的那種地方,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知道上次讓你擔心了,還麻煩你多跑一趟。」絃將水杯放在賢治前方的茶几上,他很自然地坐在他身邊,順著沙發凹陷時的產生陷落虛靠在一起,「我現在好多了。」
「不會,那真是太好了。」佐藤賢治發自內心回答,上次分別的時候矢花絃呈現的狀態(sub drop)已經嚴重偏離了他平時表現,這讓賢治認為自己需要親自來確定絃是否安好。好消息是,不論是目測亦或是對方肯定的回應都代表了一致的正向訊號,賢治能感到自身某處的紊亂因此被平復下來。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絃看著茶杯中自身的微笑倒映在無波的平面,拿起杯子的時候水面產生了一些晃動,這讓絃想起了前幾天他終於下定決心去看的海平面,「可能是平時太不把壓力放在心上了才會突然之間變成那樣。我後來有好好反省這件事情了,也多安排了一些紓壓的活動。」
父母的死亡、當年衝動簽下的契約、事到如今才顫慄不已的心;這些不像問題的問題,一個解答也沒出現在那浪築起的千層花裡,但隨著漲潮時穿透過腳趾的細砂,他原諒了一部份的自己,十分微小的一部份,那個認為自己全然無能的自己。他一屁股跌坐在沙灘,海水浸透他的襯衫與靈魂,眼淚或是海水沾濕了臉頰,他的神色卻很平靜。
矢花絃深呼吸,感覺自己是海上的漂流瓶,有一種強烈的不明確性。
「所以我前幾天安排了看海......我看到了日落,還有所有應該在海邊看到的東西。」
絃自顧自的講起了自己這段時間的事情,而賢治在聽,他總是準備在聽。
「我真希望那裡也有你,星期六的海岸線有不可思議的好天氣,不是客套話。」這也是告白的一種形式,矢花絃想著,但這還不夠,他無法完全捨棄那些繞著圈子的暗喻,如果今天要自白的換成賢治的話會變得簡單一點吧?他從不繞圈子,他以一種會受到這世界為難的方式在與它相處,矢花絃想著想著就笑了,他肯定會為這世界對賢治不夠友好而發脾氣。
「如果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也想看看那樣的景色。」賢治說。
絃笑了笑應下了,他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真正開始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有這麼多話可說,他平時並不是一個分享慾重的人,但一想到或許未來談話的機會會越來越少,就覺得得交代清楚才行。
「我想你進來的時候有看到行李箱......我準備離開這裡一段時間,我想回去給我父母的碑掃個墓,雖然就像我跟你說過的,屍體不在裡面。」
「希望你……沿途上一路順風。」賢治對於弔念有一種像是原生自發性的敬畏之心,一種不區分物種、身份的莊嚴。他不知道矢花絃在這些話語裡有沒有參雜其他意欲,但對那對已故之人的致意確實有根據的帶著幾分真切。
「謝謝你的祝福,這對我而言很重要。......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大的選擇。」絃輕輕的將視線投向賢治,「旅程結束以後,我會回來這裡交接我的工作,我有辭職的想法,也許會換個工作,再依據工作內容有機會離開這個國家。」
賢治沉默了片刻,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辭彙是關於邁向新生活的祝福語,但是他卻沒有脫口而出,而是遲了幾秒整理自己腦內出現的資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內心產生了失落感,致使他想要得到解答。
「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未來規劃,我想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想要進行這樣的安排?你的工作完成的很出色。」
「我對於現在的自己......現在這個狀態,感到停滯不前,我想其實我心中是有不滿的,我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除此以外的可能性。」矢花絃在對話當中像蜘蛛纏絲那樣整理著自己的想法,他盡可能的完全坦誠,「我啊,認識賢治以後才開始思考起很多事情,看海、掃墓、換工作,整理自己的過去,試著去規劃未來,我沒辦法講清楚這個概念的底層邏輯,但是很大程度因為你產生起了『我其實也可以做到』的信念,謝謝你。」
「我不認為自己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但做為你的朋友......我衷心的為你朝著自己期望的方向前進而感到高興。」
「那麼,我想知道,做為我的朋友......你會想念我嗎?當我離開了這裡?」這與原本的話題錯開,像是夾帶真心的玩笑,矢花絃輕笑一聲。
「肯定會的。」賢治回的很快,他的理智上接受了矢花絃可能的離去,並且致上最真誠的祝福。可某部份的他感到即將變化的不測,就像是太陽即將打西邊出來,而他毫無頭緒一樣。他很難習慣自己原有的思維被打破,失去了一部份密切。
「我也會。所以我希望能跟你討要一個紀念品,一個......新的耳洞。」絃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耳骨,他比看上去來得對疼痛敏感,所以這處一直空缺著沒有穿環。
可是如果是賢治的話,即使會弄痛自己也沒關係,或許痛一點更好,他害怕遺忘。
「我認為在正規的專門店由有經驗的師傅處理會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我並沒有相關的經驗......」賢治說道。
絃知道賢治第一時間會拒絕,正如賢治知道絃不會輕易妥協一樣,這句話在完結之前就被打斷。
「我會尊重你最後的想法,可是我真的很想要,我希望是你。」
賢治沒有再追問,這一次他知道絃的意思。Dom的天性會讓他想要去滿足Sub的慾望,即使撇除掉那些,他也希望矢花絃總是能得償所願。
「告訴我該怎麼做。」
絃早已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賢治會答應自己這件事也在預期之中,這讓他顯得像是個預謀犯案的危險份子。一次性的打洞器、酒精和棉棒,絃笑瞇瞇的一一放在掌心解釋用途,好像他不是那隻即將上獵場的鹿。
賢治搓揉著矢花絃那偏薄的耳廓,他的表情不像第一次舉槍的獵人,倒像冷靜自持的外科醫師,乍一感覺有些冷血,絃卻有種無根據的安心。
獵手將一次性打洞器準確無誤的卡在耳骨,器械的收夾讓矢花絃瑟縮了一下。
「別動(stop)。」賢治輕聲,這時的命令更像安撫,矢花絃停下了後退的念頭,賢治半摟著他,「如果你準備好了,讓我知道。」
絃感覺渾身上下因為緊張而酸痛,他清楚明白穿環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且大部份來自心理作用。大腦會自動試著去保護自己的身體,腎上腺素飆升起來,帶來相當程度的暈眩感,可是他比起大腦的指令更相信眼前的人,因此他罪有應得。
賢治的氣息很近,矢花絃聽見自己吐出了「好」,那根細軟的銀針就毫無窒礙的穿過,一開始只覺得熱過頭了,但緊接而來的疼也不容忽視,矢花絃深知並不完全是針跟耳朵的錯,他的傷口不會癒合了,一輩子也不會。
使用過的打洞器順手放置在桌上,賢治伸手將絃的下巴抬起,卻碰觸到被眼淚沾濕的臉頰。
「你做的很好。」對於佐藤賢治而言command和aftercare是連貫性的,彷彿數學公式一樣工整的規律,care的作用是將高漲的情緒帶回到平穩的階段,他想知道這對於絃而言是否有一樣的意味,他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痕,親吻了他氣息混亂的嘴唇,這個吻只碰觸了一下便分開。
絃又重新靠近了一小截,這對賢治而言是未知,但他沒有防備著絃,任憑他的唇輕輕的貼在他的唇上,絃稍微加深了這個吻,他的眼中染上一層迷濛的情意,直到結束都無法消退。
絃的手輕輕的托住賢治的後腦勺。
「我很早以前就對你有異樣的感情......」絃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動搖,他呼吸了幾次,他的動作很輕,手指有微微的顫抖,「雖然是第二次讓你知道了,可我總覺得上次的那種說法不夠慎重。」
「我喜歡你......」這就是他擁有的全部了,在此時,那些做為防禦與偽裝的外層都已剝離,底下是一個擅於欺瞞之人的真心。
絃的手慢慢的下滑,最後鬆開了賢治,內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中,內心的不安也被看見,他認為賢治能知道自己的內心所念所想,而有關於賢治是怎麼想的,自己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佐藤賢治曾經探尋過有關於戀愛的問題,在上一任感情以未曾預想的方式結束後,他就希望能針對問題進行有效的對策,避免同樣的事情再發生。書中寫到陷入愛戀這個過程有時就像跌倒的身體行為一樣,是突然的、無法控制的,讓愛人處於一種脆弱的狀態,類似於「生病」或「落入陷阱」,他無法理解這種狀態,也不曾從誰身上得到這種狀態。
也許這也無關乎這些問題,佐藤賢治不想讓矢花絃感到失望,自上次分別後他便開始思考,矢花絃的告白並不是單純的對於交往與否的提問,與其說他的告白是一種單向的敘述,不如說是一種沒有寄望任何回音的叩問。
佐藤賢治感受著自己得到的,他清楚的感知到矢花絃對自己的好感,彷彿是得到了確實可信任的肯定,那帶給他一種踏實感與喜悅。比他所能表現出來的更多,矢花絃帶給他的種種感受,他難以想像可能會是其他人給予的。
「我很重視你。」賢治斟酌字句 ,「因此,我判斷自己需要一些時間做出回應,當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給你一個具體的答覆。」佐藤賢治希望自己能給予相同份量的回應,足以回應矢花絃的坦誠。
「下次見面......也就是說我去日本以後再回來啊。」矢花絃無意識的將手攢緊、放鬆、攢緊,直到聽到回答後才略有放鬆,沒想到自己會得到暫緩執行的答案,但他明白佐藤賢治不會做無意義的拖延。
「既然有考慮的機會,代表賢治還是很喜歡我的是吧?」矢花絃開起了玩笑。
「你可以這麼理解。」
矢花絃笑了,笑容如釋重負的自然,嘴角微微揚起,兩邊的臉頰彎出淺淺的弧度,目光溫和,看起來很容易近他身。
「雖然有點難以啟齒,可是和你待在一起時,讓我第一次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矢花絃伸手輕輕的撫摸過耳骨上的新痕跡,仍有一些不明顯的刺痛,卻不至於讓他難受,「我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說的太多還是太少了......和你待在一起,我覺得......」
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辭彙,總之是好的讓人發笑的那種。以他的職業生涯而言,他總是這類愛情遊戲裡面的莊家,拿的一手好牌還能把人哄得眉開眼笑,但面對賢治的時候,他始終覺得自己慌忙失措,得不到要領,墜入了愛河的副作用真是要命。
「不論以後我們是什麼樣的關係,或是我身在哪裡,我都會想念你。」絃輕聲的說,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塊錶,已經不知不覺的給自己戴上了許多項圈吧。
他又笑了,將頭靠在賢治的肩膀上。賢治聞起來有麝香跟廣藿香的味道,那是今天早晨自己擦的古龍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