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幻新隆的情人節災難 ]

[ 靈幻新隆的情人節災難 ]

霜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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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幻新隆並不怎麼喜歡情人節。

不,該怎麼說呢,一開始大概只是並不在意而已,但後來慢慢地變成了不怎麼喜歡。轉變是在過了二十五歲之後開始的也說不定,就和所有人的長大一樣,過了某個年齡之後,身體裡的自由就會按時死掉一點,肩膀上的重量會按時增加一點。大概就是從那個時間點開始的吧,每年在鼻子裡能夠嗅到埋藏在雪下的春天氣息的時候,他的電子郵箱裡就會在某一天被放進一封來自母親的信件,在他除了廣告以外空空蕩蕩的私人信箱中安靜地浮出來,像因為某種原因無法沉進深海的鯨魚屍體。該是時候換個工作了吧,你也該好好找個人安定下來了,我上次聽隔壁的鄰居提到,他姐姐的老公的同事的妹妹有個女兒現在還單身......

他閉上眼睛,然後再張開。知道了知道了。我聽得見啊,年齡每往前走一階,時鐘就會發出指針對齊的聲音。然後系統就會跳出通知,叮咚,該完成你人生的階段性任務啦。高中畢業就該考大學,大學畢業不是讀研就是該找工作,工作之後好好賺錢買車買房,三十歲就該結婚再過兩年生小孩,你現在明顯進度嚴重落後,那可怎麼辦呀。

還能怎麼辦呢,二十八歲二十九歲三十歲,可惜人生不會因為沒有完成階段性任務就把我打回重生點。時間到了就該做某件事,這樣的必然難道不是有點無趣嗎。情人節也是這樣的日子,三百六十五天當中普通的一天,為什麼這天愛情就會理所當然地敲醒所有沉睡的心臟呢。

節慶的氛圍大概在前一周左右的時間就能感受到了。街道上閃爍的繽紛燈飾,商店推出的組合促銷商品,被擺放在最顯眼位置的巧克力食譜,混合在春天一點點濕涼的空氣裡的,細微又騷動著的甜香。

嘛,不過至少在相談所這裡,倒是幾乎與情人節氛圍絕緣的地方就是了。

畢竟目前的固定組成是兩個接近三十代的單身大叔和一個惡靈嘛。


原本是這樣的,不過這樣的安定認知卻先後被另外兩外年輕員工打破了。

首先是暗田留。升上高中的女孩在某天突然宣布自己和一位學校的學長正式交往了。屬於青春的悸動終於會降臨在每個年輕的靈魂上。

「真的嗎!恭喜妳啊,暗田同學!」

「嘿嘿。」

於是相談所的小秘書,自然在情人節時正大光明地加入了千萬情侶檔的約會行列當中。


「這個。」

「什麼?」

「餅乾。明天情人節我來不了啦,關懷一下我們的所長大人,如果覺得寂寞了至少還有食物可以咀嚼。」

「哼。」所長本人對此表示嗤之以鼻,「你們年輕人趕緊去約會,成年人並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寂寞,寶貴的時間理當然要浪費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比如說為委託人解決生活當中的各種困擾,體現工作的價值!」並且搭配上令人眼花撩亂的肢體動作,彷彿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對工作的熱情。

暗田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靈幻絕對不會說他在眼神裡看見了同情。


然而,當另一位位員工展露出戀愛的徵兆時,所長大人可就沒有這麼踏實的底氣了。

他現在還記得,那是影山茂夫高中二年級時的情人節。那年春天來的早,情人節時的街道上已經沒有雪,空氣甚至帶了點些微的暖意,讓飄蕩在廣場上的粉色愛心氣球看起來更加柔軟。

那天影山來到相談所。他升上高中後偶爾會帶著作業來寫,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然後像往常一樣領著遠低於基本工資的時薪,結束後再和靈幻一起吃上一碗拉麵。這一天靈幻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他和平時有些不同,像是有某種躁動的情緒在水面下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小孩子成長的速度總是很快很快,影山分配給這裡的時間也逐漸地在減少,所以他每次來到這裡,靈幻都感覺他又陌生了一點點。但靈幻有種自信,以他既有的對弟子的了解,他感受得出來,今天的影山有甚麼藏在心裡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影山放下手中的筆記,說想出去買份章魚燒回來,而後便出門去了。

會是什麼呢?靈幻一邊替委託人的照片除靈一邊想。影山什麼都沒有對他說,但他已經開始在心裡想著影山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自己能如何開導他或幫他解決。這是多年以來的習慣,早已經根深蒂固。影山近年幾乎很少找他諮詢煩惱,但他就是忍不住,他仍然想為影山做這些。

即使他心裡也清楚地知道,影山大概已經不需要了。

靈幻放下滑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將空氣用力地吸進肺裡,再緩緩地吐出。放下雙臂時,他的眼角餘光突然被某件事物吸引了。那是從影山書包裡露出的一個小角。方形的稜角,隱隱可以看出立體的輪廓,深藍色的底上面綴了一些淺色的花紋以及草書的英文字母。聰明的人類大腦可以輕易地對被擋住的部分做出猜測,長方形的,被精美地包裝過的,一個小盒子。

啊。是巧克力。

靈幻低頭看筆電上的日期顯示,二月十四日,不偏不倚,愛情理當親吻世界的日子。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瞭然的想法浮了上來,心裡卻有一部分在二月傍晚仍然稀薄的日光中沉了下去。

說的也對,那孩子也到了這個年紀、不對,不僅如此吧。身體也變強壯了呢,加入肉改部的鍛鍊成果彰顯出來,從上了高中之後就一直在抽高,現在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輕易看見他的髮頂了,明明可以輕鬆地揉他腦袋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樣。學業也是,在各個方面都有好好努力著呢。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很棒的孩子了呢,龍套。

這樣的孩子會收到女孩送的巧克力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那麼龍套今天的浮躁也說得通了,畢竟他一直都很想受女孩子歡迎嘛。

這麼說他應該是答應了吧,告白,不如說應該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既然如此那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呢?還以為這傢伙要是交上女朋友肯定藏不住的。還是說......

正在靈幻站在原地把自己腦內的思緒絞成麻花時,影山拎著章魚燒回來了。門發出要被打開的咔噠響時,靈幻頓時抖了一下,立刻坐下來假裝無事發生般擺弄著電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心虛,明明影山的超能力從來都不包含讀心。

影山進門,將章魚燒放在會客桌上,問他要不要也過去吃。靈幻應了一聲,滿腦子想得都是到底該不該問。要套影山的話或許不難,但要是他並不想讓他知道......


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和影山一起吃掉了章魚燒,熱騰騰的章魚燒和以往一樣燙得他舌面發麻,也燙住了他藏在舌面下的話。他的舌頭被鹹香的麵糰困住了,終究還是不敢問,不敢知道。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相信不打開箱子就不會知道裡頭的貓是不是死了,只要不去對彩券上的號碼自己就還有可能是那個億萬富翁。


「那麼,師父,我先回家了。」

「辛苦你了,回家路上小心。」

「再見。」

「再見。」

那盒巧克力就被裝在影山的書包裡。靈幻現在當然看不見,但他腦裡有它的樣子,藍色的,精緻的長方形盒子。他腦中有那麼一盒巧克力,帶著一些他不敢細想的東西,和影山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之後的日子裡他偶爾會想,那一年的春天為什麼如此溫暖。

他們分別的街口也有店家,播放著甜美的音樂,也有情侶牽著手從身邊經過,笑聲裡夾雜著我愛你,但影山背對著他往轉角走去,在甜蜜而溫暖的味道裡離他愈來愈遠。

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是害怕他其實不想和我分享自己的事?

還是害怕他真的交了女朋友呢?

噓。在春雷響起前,蟄伏的蟲不能夠醒來。不,永遠也不要醒來才是最好的。就這樣睡著吧,安靜地腐爛在土裡,這樣就行。


原本以為事情就會這樣過了。情人節會成為一個更空洞的日子,他的秘密會被放進深藍色的盒子裡,裝在影山的書包裡,然後一步、一步地在街角消失。

然而,要用一句比較符合這個日子的話來說的話......「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會是什麼口味」?他原本以為自己手中的巧克力盒大概連張吃剩的包裝紙都吝於施捨,就只有一片空空如也。然而命運之神玩笑般讓他打開盒子,之後驚訝不已的發現,裡頭不僅有一塊巧克力,那塊巧克力上大概還貼了金箔--總之,幸福繞了幾個扭曲的圈,最後終究還是抓住了他。

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他原以為早已和可愛的女孩子牽上小手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弟子,在影山二十歲那年正式交往了。

今年是他們在一起後過的第四個情人節。

四年,多可怕,四年。現在想起這一切仍然心裡惶然,有些事情你明知道是真實發生的,但感覺卻比做夢還要像是掉進了兔子洞。他們當然不是沒有過波折和爭吵,交往前後都有,冷戰起來連被擠在兩人中間的綠色惡靈都會僵硬到褪色。

然而他們現在仍然在一起。

今晚還要一起去吃影山早早預定好的情人節晚餐。


影山預定的是一家有些高檔的西餐廳,好像是同事向他推薦的,評價很好,在高樓的位子能夠看見流經調味市的河和沿岸點綴的燈。影山來時身上還穿著上班的西裝--他是一下班就直接趕過來的,靈幻知道,便也沒有額外打扮,就穿著他那萬年不變的三件套。他們這樣的組合在一整片年輕男女情侶之中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服務人員為他們帶位時,似乎猜測他們是情人節還必須來假聚餐真加班的可憐上班族,因而流露出了一絲同情的目光。對於這樣的誤解靈幻本身並不覺得有甚麼,但早年他總是很擔心影山會在意。影山似乎也知道,像是要刻意打破他的擔憂一般,微微側身擋住那些目光,說,走吧,師父。

看啊,一切都好得超乎他預期,生活柔軟起來其實很令人害怕。

或許是他腦中縈繞不去的害怕終於在日復一日之下影響了現實,也或許是命運之神也覺得他過於順利的日子有些索然無味了,所以某些衝擊性的事情必須要發生,就在今晚,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形式。

今晚的影山有一點奇怪,在想著什麼似的。靈幻看著影山拿著鹽往湯裡倒,在沙拉上撒了黑胡椒,不小心把餐廳的叉子弄彎了一點又趕緊折回去幾次之後,終於忍不住問影山怎麼了。

那時的靈幻新隆正將一塊五分熟的牛排放進口中,牛肉很嫩,帶著一點淡淡的紅酒香,渾然不知這塊牛肉一會兒就會在他的悲劇當中參與演出。


「師父。」

對面的男孩,不對,已經是男人了。小心翼翼地放下刀叉,躊躇了一會,有些猶豫地喊了他。靈幻用眼神意示他:說?


「我覺得......我好像、出軌了。」


噢。

帶著酒香的牛排精準地卡住了他的喉嚨。

刀叉一滑,在白色的瓷盤上發出了有些刺耳的聲音。

好吧,我果然還是日本胃,比起牛排更喜歡吃叉燒。

不對,第一個想法不應該是這個吧。

想想,有沒有那種可能:我得到了一個包著金箔的巧克力,開心地吃下肚之後發現,我其實是一隻吃不了巧克力的貓?

對吃進巧克力的貓做哈姆力克有沒有用,靈幻新隆貓不知道,但他最後選擇努力滾動喉頭嚥下了那口牛肉。

他看影山。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眼神閃爍,手裡下意識地攥著一旁的餐巾紙,影山在不安,有什麼話不知道該如何說,此情此景讓他莫名地產生了某種既視感。

出軌,這個詞在靈幻腦中從左邊滾到右邊,再從右邊滾回左邊,幾乎在餐廳播放的鋼琴曲中跳起踢踏舞。這是他從未想過和影山搭上邊的詞彙,太不相襯了。但是他的腦子很快地為此作出合理假設,「好像出軌了」,龍套聽起來並不肯定,那麼說不定是在哪裡遇到了順眼的女孩,也許喜歡上了對方,所以才說了好像?

靈幻拿起旁邊的紙巾稍微擦了下嘴,他平時一向以自己運轉快速的靈活腦袋而自豪,但也有因此而困擾的時候,比如現在。他的腦袋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彷彿山體滑坡般,已經不受控地擅自從影山牽著一位陌生女孩的手對他說抱歉,想像到了行李箱軲轆著連同影山的背影一起消失在關上的大門後的畫面,而他早上睜開眼睛只會看見客廳桌上放著影山的那份鑰匙,孤伶伶地融化在陽光裡。而另一半思緒倒是空曠多了,裡頭只有影山的臉,以及一句話,還好,他還年輕。

然而這兩種思緒匯集在一起,卻在心中產生了某種抗拒的情緒。我不願意啊,拜託。因為你,我已經變得貪心了。


「......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靈幻緩緩放下了紙巾。

「......?是公司裡的一個後輩,去年底剛進公司......」

年輕女孩啊,算是猜對了,這種可能性很高呢。

「你......對她是什麼感覺呢?」

「唔、雖然是後輩但挺可靠的......?個性很開朗,在工作上也有互相幫忙的地方。」

「平時談得來?」

「不、也稱不上常聊天。偶爾休息時間遇到時對方會主動攀談,或是公司聚餐時說過幾次話而已。」

影山手邊玻璃杯外結的小水滴滑了下來,在餐廳白色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點細小而流動的光芒,像流星。

聽起來龍套並不是很肯定,那麼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對方嗎?

但,如果是真的......

他摩挲了一下桌面,吸了一口氣後說,

「龍套。你也已經是個大人了,或許你可以花點時間好好想清楚,如果是真的的話,那麼如果要分......」

在他要從牙縫中擠出那個詞前,影山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師父!我想我還是把巧克力還給她好了!!」

......

「......啊?」

「......咦?」


「師父,你剛剛說什麼分--」

「等等龍套。」影山激動得幾乎要從位置上站起來,靈幻伸手止住了他的動作,「你先說清楚,『好像出軌了』指的究竟是什麼情況?」

「呃,就是今天公司裡的後輩送了我情人節巧克力......」

靈幻的嘴角抖了一下,影山繼續說:

「我和她說我已經有戀人了。但她說,她是想表達喜歡我的這份心意,所以還是希望我能夠收下。原本還是打算拒絕的,但旁邊的前輩捅了我一下,說這種情況堅持不收太不給女孩子面子了,所以、所以我最後還是收下了別人的情人節巧克力......」

影山的聲音愈來愈小,他小心地抬起眼皮看靈幻,卻發現對面的男人已經捂著臉幾乎貼到了桌面上。

「師、師父?」

靈幻的雙肩笑得直發抖,眼前的桌巾和餐具都因此而跟著戲劇性地抖動。他現在非常、非常地慶幸影山提早預定的是間小包廂,用餐的空間和走道都是有廉幔隔著的,否則他現在幾乎要笑到地上的樣子被看見的話真的太蠢了。

師父。影山又喊了他幾聲,聽出弟子的似乎有一點生氣了,靈幻才堪堪止住笑把自己從桌面上拔起來。影山有些驚訝地發現對方似乎甚至笑出了眼淚,靈幻伸手抹掉眼角的水痕。他看見墊在腿上的餐巾方才被他不小心弄掉在地上了,像一隻有著潔白羽翼的鴿子,還沒展翼就面臨了迫降。什麼嘛,簡直像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走進了羅馬鬥獸場,結果發現對手居然是隻哈氣的小貓咪。

「抱歉抱歉,一時沒忍住笑得太厲害了。我只是沒想到.......」

男人一邊揉眼睛一邊說,語氣裡還帶著笑意。是啊,我剛剛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明明可疑的地方那麼多不是嗎?是不是傻啦。

「龍套君,你該不會把這個就稱作是出軌吧?」

「......不算嗎?」

影山的語氣裡帶了一點困惑和不滿,大概是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迷糊又生氣,又像在說「我就覺得是呀,不行嗎?」。

「我是覺得,今天是個表明自己心意的重要日子。」影山說。

「我想珍惜自己的心情和想法,那麼他人的心意也應該被珍視。所以我想,既然我無法回應她的感情,那麼我就不應該收下代表她心意的巧克力。這樣感覺很對不起她,也很對不起師匠......」

影山的樣子映在窗玻璃上,因為頭的夜景沾染上繽紛閃爍的光。靈幻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某種柔軟的東西碰了一下。太過於溫柔了啊,我被這麼溫柔的孩子給珍惜著嗎。

「龍套,你聽我說。你能夠這麼替別人著想,也替我著想,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努力地再多說了一次,平時假話說多了的人偶爾說起真話總是有些彆扭,即使是說實話也常讓人感覺不可信,連自己聽著都像是在心虛,不過影山看著他的眼神倒沒有出現懷疑。

「但是,也許對那位女性而言,在那個情況下她真的只是想要把這份心意交出去,這對她來說很重要,那麼你收下巧克力也不是件不可原諒的事。重要的是你真正的感情--你並沒有--嗯,想要離開我的意思,對嗎?」

影山看著他,清清楚楚地說:

「和以前說過的一樣,我並沒有想要選擇除了師父以外的其他人。」

「這就行了。」

即使過了幾年,聽到這句話還是會耳根發熱是不是有點太沒用了啊靈幻新隆。

「只要你是這樣想的就行了。某方面來說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不是嗎?不過對方還真是大膽啊......在公司直接送人還被其他前輩看到的話,之後難道不會覺得尷尬嗎?......咦,對了。」

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彈了一下手指,「這麼說來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承。」

靈幻笑著往後比了比自己的公事包,「其實我今天也收到了呢,委託人送的巧克力。」

......

影山投過來的眼神太有趣了,老實說有點可愛,不過讓他生氣了可不好。

「放心,是個老客戶了。只是為了表達一直以來幫他按摩、咳,肩膀除靈的謝意而已。」

「總之,這樣我們就算是同罪了吧。你要是還是在意的話,那我們就回家後一起把收到的巧克力吃掉吧,如何?既然都收到了,不吃也是浪費吧,嗯,就這樣決定了!」

他向眼前的小貓咪伸出了手,對方張著嘴看了他兩眼,最後還是把爪子搭在了他的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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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們真的在回家後分享了彼此收到的情人節巧克力。

泡了一壺熱紅茶,窩在家裡的布面沙發上,背景音樂是電視上B級電影的廉價音效,膝蓋挨著對方的腿,胳膊蹭著另一個人的肩膀,舒舒服服地彼此消滅掉對方的外遇證明。如果那稱的上是的話。

「在想什麼?」靈幻用膝蓋輕輕碰了下影山的腿,他看見影山盯著從那盒客戶送的禮物中拿起來的巧克力出了會神,「還是在意?」

「不......只是突然在想,果然師父身邊還是會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人,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呢。」影山說,神情看上去微妙地有些低落。

靈幻挑了挑眉。

「那是當然的吧。我們的工作環境沒有重合,認識對方並不知道的人也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情。再說了,我這邊也是一樣的啊,你在公司會遇到的人,我不知道的肯定更多的吧。」

「是呢......但除此之外大概還有別的。」

「別的?」

「師父以前也收過巧克力嗎?告白意義上的那種。」

「欸......這個嘛,有吧?好像也收過一次還是兩次的樣子?」

「......別露出這種表情啊。」靈幻笑了下,眼角摺出一點溫柔的紋路。

「老實說我真的記不太清了,連送我的人叫什麼名字,臉長什麼樣子都想不太起來了。」

這是真的,他剛剛在腦子裡搜索了一圈,記憶裡只剩下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所謂的印象大概只是「知道有這件事發生」,但具體而言,是在什麼時候,是甚麼樣的女孩子,又對他說了些什麼,都像是隔著一層遠山白霧,記不清了。關於情人節的印象,在腦海中緩緩明晰的,反倒是影山的十七歲,和他書包裡的深藍色盒子。於是靈幻反過來戳了戳影山胸口。

「別總光好奇我的過去啊,你自己以前的情人節呢?」

「不是大部分都在相談所過了嗎?」處理「因為送巧克力給喜歡的人被拒絕哭著跑下樓梯時踩空結果不小心摔死了所以從此只要經過這個階梯的情侶都要讓他們跌倒」這樣的惡靈之類的。

「再長大一點之後啦!比如說你高二的時候,不是收到女孩子的巧克力了嗎?」

「高二?」

「對啊,不是收到過嗎,深藍色的包裝,上面還有白色花紋......」

「......原來您看見了啊。」

......

咦,等等,我好像不小心自己暴露了些什麼?記得太清楚了豈不是顯得我很像變態嗎!而且還是偷看到的--

「原本是沒打算告訴您的。」影山嘆了口氣。

「啊......這樣啊,和對方處的不好嗎?還是--」

「沒有喔。」影山看著他,他靠近電視那一側的眼睛上映著一點螢幕的光芒,零零碎碎的,另一側眼睛則很安靜,像一口深井。井水理當離他很遠,但他卻覺得自己彷彿一伸出手就能摸到。「我那年並沒有收到女孩子的巧克力。」

「那盒巧克力是我買的,原本是想要送給您。」

「......欸?」

欸???

「那天來相談所的路上經過超市,不知怎麼地就買了。原本是想找機會給您的,跑出去買章魚燒的時候還藉機做了心裡建設,但最後還是不敢送出去。」

「『還沒到時候吧,那個時候送了的話一定會被拒絕。』心裡這樣想著,最後還是帶著巧克力回家了。」

「這、這樣啊......」靈幻維持張著嘴的樣子一會兒才勉強再次擠出話,「原來你從那個時候就--」

「對喔,從那個時候就喜歡您了。或許說比那更早也說不定喔。」

影山一手撐著臉頰看他。原來是這樣嗎,他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東西其實早就被放在盒子裡了,在他記憶裡隨著影山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的盒子,讓他說服自己蜷縮起身體躲藏起來的盒子,裡頭其實裝著給他的愛情。

「原本以為您並沒有發現、或是發現了也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呢,但原來您也從那時起就很在意了啊......既然如此,一開始向您告白時又為什麼一直拒絕我呢?」

影山瞇著眼睛緩緩朝他這邊靠過來,不、不妙啊,靈幻頓時瞳孔地震,被這小子翻起這件事肯定沒完沒了。因此,英明神武的二十一世紀靈能界新星決定走一步險棋,迎難而上,張嘴搶先給了影山一個吻。

影山在心中嘖了一聲,海鹽巧克力的味道被舔進嘴裡,狡猾的大人,這時候就知道賄賂。

不過也不是不能接受。影山扣住靈幻的後腦杓親了回去,可以之後再向這個人討,現在我還有別的話想說。

「師父。」親吻結束後,影山看著眼前被親到臉頰有些泛紅的男人。靈幻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距離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的影山十四歲那年又過了十年。十年讓影山的身體骨架長開,身高抽高,現在已經能把師父罩住,十年也在靈幻的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跡,即便歲月待他已算寬容,但還是藏不住臉上細小的皺摺和變得乾燥而粗糙的皮膚,這些都在昭示著時間一直在不斷地往前走。然而還是有些什麼並沒有隨著時間改變就是了。比如靈幻糟糕的像小孩子一樣的吃相--他剛剛還從對方嘴邊舔掉一片巧克力屑。也比如,他仍然愛著靈幻新隆,這個為他流過血也為他流過淚的男人。

於是影山說:

「師父,我們結婚吧。」

「咳......!!」

原本以為順利逃過一劫正在為自己的明智果決而沾沾自喜的靈幻新隆氏,三十八歲,面對小十四歲年下男友的求婚第一時間答覆是被自己的口水華麗地嗆住了。怎麼感覺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啊!!龍套那小子的腦迴路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多來幾次我真的很可能會被自己嗆死啊!!靈幻在心裡咆哮著。

「茂夫啊......你怎麼、這麼突然......」

驚嚇到連稱呼都變了呢,影山平靜地拍了拍對方的背。

「從今天收到巧克力的時候我就在想了。想要有......那樣的證明。」影山的視線滑過自己的左手無名指,然後停在靈幻的左手無名指上,「想要讓別人知道你是屬於我的,也想讓別人知道我是屬於你的,這樣可以輕易地杜絕掉許多不必要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知道我無法參與你的過去,你也無法參與我現在生活的側面。但是,我們一定有某些部分是只為了彼此存在。想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留下那樣的證明。」

影山說完後停了一會,仔細地觀察著靈幻的表情。然後鬆下肩膀,緩緩嘆了口氣。

「......您果然還是不願意嗎。」

靈幻沉默了一會,閉著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不。我並不是想拒絕你,龍套。」

雖然聽起來十分突然,但這孩子其實也考慮了很久吧,我的年紀,龍套的年紀,我的不安,龍套的不安,正是因為考慮了許多,所以才會說出口。只是正因為稍微冷靜下來仔細思考之後--

「我只是在想,也許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也明白你的想法,但可能還有許多事情......你的工作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我的父母那邊也還沒完全被說服,我想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放緩了聲音儘量溫柔地說,我們還需要時間,我並沒有想要逃跑。

而除此之外......他轉了轉眼睛。

「除此之外呢,還有一點,龍套君、」靈幻抬起手捧住了弟子的臉,然後往那雖然長大了但還是有一點未褪的軟呼呼的臉捏了下去。

「你的求婚也太不驚喜了吧,說好的浪漫和情調呢?」說完便大笑了起來。

影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和對方身上印著醜熊的家居服,旁邊的桌上散落著茶杯和巧克力包裝紙,客廳的電視播著連血漿看著都廉價的B級電影伴隨著沒有靈魂的慘叫,再轉回來看在沙發上自顧自笑得開心的戀人,無語了一會。

然後報復性地兩手拍上了男人的臉頰強迫他止住笑。

「我知道了。」影山說。

「那麼就今年。在今年過去以前,我們可以準備好。然後我會帶著戒指再一次和師父求婚,那時候肯定會讓您答應我,請您好好等著。」

影山用宣戰般的語氣說完這段話。靈幻眨了眨眼。說好,我等著。

然後他們一起笑了出來。


沒事的,我們都願意相信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雖然我們永遠無法觸及的時間的過去以及側面,只能一直往前走,但會在某天發現,所有看似理所當然發生的平凡,背後都有著貴重的來歷。沉睡在土壤裡的眠蟲在黑暗中蜷縮著的同時,遠空的雲大概也攜著漫長的冬季走了很久才抵達溫暖,最後終於在土地上敲下第一聲輕雷。知道這樣的事情的話,就可以變得更勇敢一點。


「吶龍套。」

「?」

「我們明年的情人節在家過吧。」

影山歪了歪腦袋。

「好啊。」他說。


我們還有很多明天,很多的明天會變成很多的明年。

現在的他們不會知道,影山在下半年時,會在一個沙子很柔軟的海灘和靈幻求婚,年長者心裡想著哼我可是早有準備,卻還是在開口答應時哭得一塌糊塗;也不會知道他們明年的情人節,家裡會多了一條傻的有點可愛的小柴犬,靈幻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阻止牠偷吃自己要做給影山的巧克力,但這都沒有關係。

在這個對於戀人們而言最特別但又十足普通的一天,會有剛被收下的巧克力在書桌上滋長成新鮮的戀情,會有情侶牽著彼此的手將飄著氣球的街道走成鋪花的長街,也會有酒杯碰撞發出脆響,掉在手中變成笑容和閃著虹色碎光承諾。

而在影山抱著他倒在沙發上時,靈幻知道,此刻他確實親吻了屬於他的愛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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