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獨角獸】

【花與獨角獸】

霜雙

§


「希望我能向你撒嬌?」

靈幻將眼前的報紙放低了一些,露出兩隻眼睛。相談所的百葉窗將陽光剪成一片片傾斜的長形。是春天的陽光,比冬天溫暖,比夏天柔軟,摻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花香,自他背後鋪成一條往前延伸的傾斜軌道,最後在桌角墜落。

他看向眼前的弟子,影山微微低著頭,眼神往左下方斜著,不敢看他,靈幻可以看見他從黑色鬢髮中露出的耳朵尖,泛著羞赧的紅色。

年輕人啊。

沒可能的,靈幻本想直接這麼拒絕。但他一張口,又突然看見了影山的右手,緊緊扣著自己的藏藍色書包背帶,泛白的指尖旁飄著一根突兀的線頭,背帶上起了一道毛絨絨的棉絮刮痕。

他便嘆了口氣。放下報紙,將自己往後靠在電腦椅上,一邊搖頭一邊大幅度地擺了擺手:

「不不,mob君啊,就算你想要我這麼做,平時沒有撒嬌習慣的人也是沒有辦法說做到就能做到的喔。況且,你師父我也是個大人了啊......」

「那、那就從現在開始練習!!」

影山茂夫打斷了他,倏地抬起頭,白皙的皮膚下透出的紅,像花瓣上攀爬的淺紋。

「我從現在開始陪師父練習,就算是不熟悉的事情,只要多試幾次也一定可以的!我想要、想要師父向我撒嬌!」

影山終於將手從書包背帶上放了下來,帶著某種年少的執拗向他打開雙手。靈幻看著他,影山的眼睛不斷眨動,像是要從間隙裡掉出白色的細砂,星星狀的,如果我拒絕的話馬上就會全部落到地上,被浪給帶走。靈幻撓了撓後腦,長腿一勾將自己重新挪回桌邊,雙手交叉成塔狀支著下巴撐著臉,抬頭問影山:

「好吧,那麼你的練習具體來說要怎麼做呢? 」

「誒、……」

影山怔愣了一下,臉又默默地變得更紅,躁動的年輕腦袋裡或許在瞬間蹦出了許多可愛的提案,但卻不知道該提出哪一個才會被對方接受。

影山支吾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撐著下巴的靈幻開口,說:

「好吧,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來,在影山驚喜又狐疑的視線中拍了拍對方的肩,一如既往地勾起一個完美的可靠笑容:

「就交給師父吧。」



於是影山就放心地交給了師父。

他紅著臉走回家,隔天又帶著忐忑中交雜著期待的心情來到相談所。

卻在開門後,和同他一起過來的小酒窩一塊兒僵在了門外。


「喔,mob,你來啦。」

靈幻站在桌邊,一手拿著資料,一手朝他打了個招呼。

一抬手,手上五個指頭全搽上了櫻花粉色的指甲油。


「師父,你這是在做什麼......?」

這是倍受衝擊而暫時無法反應過來的影山茂夫。

「靈幻、你這傢伙是終於瘋了,還是終於決定正視自己的內心了......?」

這是目瞪口呆的同時覺得眼睛有點疼的小酒窩。


男人身上套了一件不知道從哪裡租來的女子高中生制服,白底襯衫在領口束上藍灰色千鳥格紋領結,外罩一件赭色無領西服外套,下半身甚至也穿著搭配百褶裙和白色長筒襪,儼然一副女子高中生打扮,被安在一個成年男性身上卻有著說不出的微妙感。

無視於一人一靈的反應,靈幻撩了一下頭髮——他這次租的是過肩的金色中長髮,從手中像蜂蜜一樣絲絲往下落。

「怎麼,我租的這套可是很貴的款式啊。」

靈幻轉頭時影山發現他甚至還化了妝,讓影山想到他們之前為了進入女子學園處理委託所做的荒唐打扮,但總覺得這次似乎有哪裡不一樣——靈幻捲翹的假睫毛掃過來看向他,彎起眼睛笑了下:

「愣在那裡做什麼?今天沒什麼客人,過來沙發這裡坐吧。」


直到靈幻將茶杯遞到他手上時,影山的腦中還是一片混亂。

小酒窩皺著眉頭,一臉我到底看了些什麼的樣子在相談所上空飄著,看了眼影山,又看了眼靈幻,皺著眉頭欲言又止。端坐在沙發上的影山覺得心情像手中的茶水一樣晃蕩不止,乾巴巴地開口,又問了一次:

「師父,你今天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啊?不是因為你自己要求的嗎?」

身邊的沙發陷了下去,影山差點把手中的茶全都灑在地上。靈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租用的假髮隨著動作掃在影山脖頸上,很癢。

「我、我有嗎......?」

「不是你自己昨天說想讓我向你撒嬌的嗎?」

「......我是這麼說了沒錯,但為什麼......」

為什麼是像這樣?

影山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迫截斷了,因為靈幻翹起腳,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將頭靠在了影山肩上。

影山頓時全身僵硬起來。雙手捏緊了茶杯,感覺自己的超能力蠢蠢欲動,差點把角落的盆栽整個舉起來。從眼角餘光看見漂浮的綠色惡靈面露不豫之色,一邊嘟囔著:再看下去本大爺真的要瞎,一邊從窗戶竄了出去。

影山的心臟怦怦地跳著,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靈幻居然還除去了腿毛,翹起的腿是平時包裹在西褲裡而少於見光的白皙,當然沒有女孩子那樣柔和的曲線,而是男性的骨骼外裹著一層肌肉線條,最後收進百褶裙的裙擺裡。男人的臉上也不僅上了粉底和腮紅,甚至還畫了眼線和眼影——還是灑了亮粉的那種。靈幻本身就有著不錯的長相,但這些奇妙的妝品出現在臉上卻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荒唐。影山一邊為肩上傳來的熱度感到心跳,一邊又對這個情境感到莫名其妙。

「怎麼樣,年輕人不是都喜歡這樣的嗎?」

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肩膀甚至能感受到細微的震動,這讓影山的回話因此慢了半拍。

「什、什麼?」

「和女朋友一起擠在沙發上聊天啊,我看速食店了的情侶都是這麼做的啊。」靈幻懶洋洋地說,隨後還真的和他開始攀談:

「那麼mob君,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啊?」

「欸......還、還好,被老師點到回答問題的時候還是沒答出來,但是體育課打排球時我有打到一球......不對,所以說師父為什麼要......」

「這樣啊,真是不錯呢。學習也辛苦了,數學果然很困難啊,有哪個部分不懂,要不要拿給我看看啊?」

「好......不對,師父,這樣果然很奇怪吧?」

「哪裡?」

「雖然我是想要師父向我撒嬌沒錯,但是、應該不是像這種的......」

「這種?但現在的學生情侶們不都是這樣的的嗎?」

「咦,是嗎?可是、就是......」

影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一般的情侶都是怎麼做的他其實也沒什麼概念,但是師父打扮成女高中生的樣子,像學生情侶一樣靠在他肩上,這樣就是撒嬌了嗎?不如說,為什麼非得打扮成別的樣子呢?對處理過於複雜的情感他並不擅長,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解釋他的困惑,以及期望與現實間的歧異。

「哼嗯......」

靈幻側頭看他的表情,揚了揚眉毛,食指和中指併攏點上自己畫了大紅唇彩的下唇:

「不是這種啊......那好吧。」

靈幻點了點頭,在弟子能夠被理解而鬆口氣的目光中坐起身,說:

「我知道了,下次改進。」



於是影山隔天照例來到相談所。

打開門後,卻又在門口站住了腳。他握著門把,心情感到更加複雜。


「師父......這個又是什麼......?」

「女僕裝啊,看不出來嗎?」

男人說完還提了提裙擺。

如他所說,靈幻這次換上了一套標準的女僕裝,黑底連身長裙,胸口大片白色蕾絲滾邊,單排釦向下延伸到腰際束起,長裙往下散開如浪一般的荷葉擺。

影山看他穿著這樣的衣著從櫃子裡翻出釘書針,然後黑白荷葉海浪輕飄飄地回到桌邊。

「不,不是那樣的問題......」

影山艱難地說。

靈幻卻沒搭腔,比了下小茶几上的黃色塑膠袋:

「好了,快把書包放下吧。我買了章魚燒,要我餵你吃嗎?」

「不、那倒是不用......」

「喔,那還是你想餵我?」

「不想、不對,也不是不想......」

靈幻笑了起來。影山站在門口,看著男人身上那些裝束,感覺到一絲微妙的情緒在心裡翻湧起來。他忍不住說:

「師父。我不喜歡這樣。」

靈幻微微歪頭看他,慢條斯理地將釘書機放回桌上,若有所思地說:

「喔......所以這個裝扮也不行嗎?」

影山不知道此時自己到底該要點頭還是搖頭,但靈幻便自顧自地說:

「好吧,那麼明天只好再換下一個了。」



隔天影山依舊來到相談所。卻在上樓前躊躇了一會兒,心裡懷著某種惴惴,每踩上一級階梯便更不明白一些。他不知道今天靈幻身上會不會又多出什麼不屬於日常的東西,而若是靈幻今天回復到一如往常,他又該說什麼呢。影山在門口看了一會自己的白色球鞋鞋尖,才推開門走進去。

他進門後第一眼就去看靈幻。今天男人身上沒再出現那些花裏胡哨的女性衣著,而是往常見慣的灰色三件套,這讓影山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馬上又注意到,男人的頭頂似乎多了一些什麼。一個髮箍連著一對橘黃色的毛絨絨尖耳,被戴在男人頭上。

「喔,你來啦,龍套。」

靈幻朝他招呼,影山自覺地默默放好書包在沙發上坐下,不抱期望地問到:

「師父......那是......?」

靈幻也知道他要問什麼,一手比了比頭上柔軟的小三角形,說:

「喔,這個啊,是貓耳喔。」

「是貓耳啊......」

影山沒有靈魂地跟著複述了一遍。他轉頭,靈幻正埋首於筆電作業,金黃色的耳朵和金黃色的髮頂一起從筆電後面露出來,這幾天相談所客人不多(影山想:大概得歸因於靈幻那些荒謬的著裝),因此要處理的大概是先前客人的靈異照片。過了一會兒,靈幻似乎處理好了,從座位上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蓋上筆電,朝影山這裡走來。

影山這才發現,男人除了頭上的耳朵,背後也在皮帶上掛了一條同樣橘黃色的毛絨絨長尾,隨著步伐走動而左右擺盪。

靈幻走了過來,坐在靠近他的沙發扶手上,一隻腳點地,另一腿屈著,看上去頗自信地問他:

「怎麼樣,這次的喜歡嗎?」

說完還露出一個自滿的笑容自顧自地說:

「學生制服、女僕裝,再來就是獸耳了嘛。這可是網路上的排行榜前三名啊。」

影山愣著,低著頭沒有說話,垂下來的頭髮蓋住了他的表情。男人以為他是害羞了,便笑著勾起掛在後腰的毛絨絨貓尾,用手捲著尾巴末端蹭了一下影山放在膝上的手。


「師父。」


「怎麼樣啊,mob?」



啊。


靈幻握著貓尾的手被用力扣住了。

影山的手因用力而微微發抖,他緊抓著靈幻的手腕,藏在頭髮罩下的陰影中的臉緩緩抬起,面上毫無表情。

「已經夠了,師父。」

影山沉著聲說。

「請您不要再開玩笑了。」


喀噠。


靈幻頭上的貓耳掉落在地上。


影山茂夫死死盯著男人。

靈幻也垂下眼睛看他,表情平靜。褪去了方才誇張自滿的笑,沒有因為影山的怒氣而露出驚慌或不滿,只是褪去了其他表情後,餘下的眉眼平和。靈幻的眼睛比常人顏色更淺一些,咖啡色的玻璃體,在燈光下澄亮通透,影山卻一點也看不明白那雙眼睛裡頭究竟藏了什麼。靈幻視線從被扣著的腕移到影山臉上,聲音也溫和,問他:

「那麼mob,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影山顫了一下。

我究竟想要什麼呢?


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

「我想要的是、更普通一點的東西......。我想要師父能夠,普通地向我撒嬌。」


影山說完,忽然竟有些不敢去看靈幻的表情。他洩氣似地鬆了手,靈幻的腕便輕巧地從他手中脫開。男人身體往後撤,從他身邊離開。

「好吧。」

「我知道了。」

靈幻說。


然後他將背後的尾巴也解開,扔到地上。影山抬頭看他,靈幻笑了下,光從他背後,從他頭頂落下,影山只知道男人在笑,但眼裡裝了什麼卻一點也看不清楚。靈幻朝他張開手。

「那麼mob。」

「你抱抱我吧。」




影山站起身,緩緩地朝男人走去。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此時已是向晚,暮色漸漸往外褪去,相談所裡開著日光燈,影山肩上背負著溶溶的白色燈光,張開手,將自己埋進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裡。

他和靈幻已經很久不曾這樣擁抱了。

更小的時候靈幻也這樣抱過他幾次。在他學校跑步不僅跑了最後還不慎跌倒受傷之後,為他仔細包紮,然後給了忍住不哭的他一個安慰的擁抱;在他外出除靈後不小心累得睡著時,抱著他沿著長長的街道走回家。

影山靠著對方的胸膛,靈幻身上的氣味很熟悉,和當初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但靈幻和影山一直都在變,他們都在成長,保持著部分相同的內核,卻不會永遠是原本的模樣。同時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一直都在變化,師徒,師徒以外,還有兩者之間。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影山想。

但並不是這樣的。

時序仍是春天,氣溫卻已經提早回暖,靈幻摟著他,皮膚相貼的地方灼灼發燙。

影山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這個擁抱裡,曾經他覺得有這樣的懷抱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自己都會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都不會掉進洞裡。

不是這樣的啊。

影山張著眼睛,靈幻的心臟就藏在離他不過寸餘的血肉之下,他突然感覺眼眶湧上一股難言的酸苦,但他除了擁抱之外無法發聲,於是他只能更加用力地閉上眼睛。

現在的我想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擁抱啊。

影山的雙手在靈幻背後的西裝外套上,抓出一整片深沉的皺摺。



§

影山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發呆。

他靠著疊好的棉被,雙眼盯著房間裡的窗。窗在房裡開了一道破口,縱使如此,淺藍色的天空也不會從窗外流進來。

半透明的綠色惡靈在窗口出現。他看著房內年輕的超能力者,對方躁鬱的情緒肉眼可見,如果壓力值能具象化,此時的數值肯定在八九十的數字區間瘋狂地高速浮動。惡靈嘆了口氣,緩緩地飄到影山身邊。


「今天也不去嗎?」

「......嗯。」


自從那天之後,影山向相談所請了一週的假。說是社團集訓。靈幻也沒說什麼,一個「好」字單薄地躺在訊息欄裡。

影山覺得自己需要時間想想,關於他和靈幻;關於他自己。


「還在想和靈幻那傢伙的事嗎?」

惡靈撓了撓頭問他。


「嗯。師父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我答不上來。」


小酒窩在他身邊晃了兩圈。


「茂夫啊,」惡靈說,

「或許你不喜歡我這麼說,但我認為你啊,放棄那傢伙會輕鬆更多喔。靈幻那傢伙,根本只把這當作是孩子的遊戲而已。」


「我知道喔。」


「啊?」


影山微微轉頭看他,說:

「只當作是孩子的遊戲這件事,我知道喔。」

「......你知道啊。」

惡靈緩緩下落,和超能力者一起看著被切出一塊的天空。


「小酒窩。」影山突然開口,

「大人是什麼呢?」


活了很久很久的惡靈愣了一下。介於孩子和大人之間的超能力者語氣中透著茫然向他發問,那股困惑帶著堅硬的骨感,卻又纖細而易折。


惡靈沉默良久,最後才說:

「大人這種存在是很複雜的......在意很多事情,也並不比孩子堅強多少。

一般意義上來說,靈幻那傢伙,自己本身也稱不上是個合格的大人吧。不過,或許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正的大人也說不定。」

「茂夫啊,人是不可能一夕之間變成大人的。所以......」

惡靈頓了一會兒,看向他的朋友,他擁有特殊超能力的的普通朋友。

「所以你只能選擇放棄他,去喜歡上別的人。或者,就以你當下的樣子去愛他吧。」


影山茂夫看著小酒窩,然後又轉回頭去看窗外的天空。

風從窗戶吹進房間裡,外面有花的味道。男孩眨了眨眼睛,點點頭,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說的也是呢。謝謝你,小酒窩。」



§

影山隔週再次走去相談所時感到有些緊張。不同於先前,一週的時間使他生出一點近鄉情怯似的恐懼。他繞過街角轉進那條巷子,跨過某個鬆動的石板,巷子轉角種了一棵櫻樹,在沒有什麼人經過的春天街道上開出滿樹的花。

影山一邊走,一邊數著腳下的臺階。一週沒見,靈幻會有什麼變化嗎,還是在他沒有來到這裡的一週間毫無改變地生活著呢。

影山小心地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片片長形的日光,像傾斜的軌道一樣自窗外向他延伸而來。今天外頭天氣很好,空氣裡同時沾染著春天的氣息和夏季的潮熱。辦公桌邊沒有傳出熟悉的招呼聲,影山差點以為靈幻不在。走近一看才發現,對方伏趴在桌面上,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睡著了。

此刻空氣和陽光都極其安靜,於是影山也安靜地放下書包,再安靜地走到男人身邊。他低頭細細去看眼前的男人,今天靈幻身上當然沒有那些奇妙而花俏的打扮,男人撇去了一切冗餘的事物普通地縮在陽光底下。靈幻本身就有著好看的睫毛,根根分明,茶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看起來柔軟地像隻小貓。

現在他睡著,影山看不懂的那雙眼睛藏在眼皮底下微微顫動。影山便想,大人和孩子的夢境也會截然不同嗎,長過了一定年紀,夢裡就再也不會有黃金色的麥子田,也不會有吹出一行白鳥的小號,只剩下灰白的城市,或者再也不做夢了。

他伸出手,在傾斜的日光軌道上逆行,小心地去觸碰靈幻的臉。他的指尖終於和另一個人的體溫相觸,陽光下好像能看見靈幻臉上細小的絨毛。影山鬆下了肩膀,心情似乎終於舒展了一點點。

此刻靈幻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微微挪動了一下。影山剛想抽回手,男人便無意識地追著離去的體溫,以臉微微蹭了一下影山的手。

mob。

影山停住了。簡單的兩個音節從閉著眼睛的人口中溜了出來,輕而薄的囈語,那聲音太輕太輕了,像是一說出口就要消失不見,無意識蹭著他手的男人像小貓崽一樣,小聲地喊:

「mob。」


影山感覺到自己的胸膛裡有什麼瘋狂地震顫了起來。

他想自己方才路過轉角那棵櫻樹時,肯定不小心將一片花瓣吸進身體裡了。否則此刻心裡怎麼會突然湧上一股纖維狀的酸澀,又隱隱流出沁人的淡香,要叫他束手無策。靈幻喊他的那瞬間麥子田和灰色城都一起碎裂了,大人的夢境裡會有什麼,他並不清楚。但靈幻新隆的夢裡有影山茂夫。於是影山知道自己的世界永遠都會有獨角獸,沒辦法因為在現實中衝撞得頭破血流就讓潔白的角斷裂,變成尋常的馬或鹿。


我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我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啊。


「師父。你這個人實在是、太狡猾了。」

黑髮少年微微地低下了頭。


春天的風驟然如浪般捲起了滿地的落花,在無人經過的窄巷轉角朝藍天捲出一點浪尖,像夢裡寄來的明信片般定格了一瞬。那瞬間有一片淺嫩的粉色花瓣躍進了窗口,在要沾上灰色西裝後背之前停住,然後如潮水一般被輕柔地推往窗外。

此刻被風如淺浪般捲起的淡色花瓣,重又緩緩落下,像一場櫻花色的春雪,安靜地掩埋了位於春夏交際的長街。

那片花瓣是否落回了石板上的某處,在這條街上並沒有人知道。

而春天仍在繼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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