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曼紐爾.加西亞
蘿蔔出任務安娜.維拉撥打了第三通電話給除蟲公司,控訴他們的服務毫無用處。入冬的加利福尼亞州是乾燥而且寒冷的,安娜的餐廳卻依然深受蟲害所苦,宛如康加舞列的螞蟻爬在桌上,一隻接著一隻,是再多的除蟲劑都難以遏止的不屈不撓。
時值一月初,安娜用厚重的羽絨衣將自己裹得密密實實,裸露在外的雙手早因冷空氣而凍得通紅。她抱著一大盆斑豆進行挑選,挑出那些飽滿渾圓的、丟掉那些皺縮破損的,老皺的手指顯得非常靈活,這是她從年輕做到老的工作。
安娜不時抬頭看一眼電視機上政治人物大放厥詞,距離她愛看的肥皂劇還有半個鐘頭,這天下午的第一位客人選擇在這個時候推開店門。
「一位嗎?有位子都可以坐。」
安娜和氣地招呼道,黑甲蟲般圓亮的眼珠看著客人在吧檯的位子入座。那是一名年約四十的白人男性,模樣堪稱英俊,個頭卻很小。他在點菜上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一杯Champurrado(※)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
【Champurrado:一種墨西哥巧克力飲料,很黏而且甜】
點完餐後那位客人並沒有像大部分的人一樣立刻滑起手機,而是左顧右盼了一陣,目光最後停在吧檯的一張錶框相片上。相片裡大約有十來個人,擁有相仿的深邃五官以及濃密的捲髮,盛裝打扮的安娜.維拉站在畫面的中央,懷裡抱著一個看上去出生不久的嬰兒。
「這是你的家人嗎?」他問,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他們真漂亮。」
提到家人讓安娜老皺的臉上登時浮現出慈祥的笑意,她很快地倒了一杯Champurrado給客人,然後坐到吧檯的另一端和他熱切地說話:「那是我的孩子和孫子們。你看這個小可愛,這是小胡安,他再過不久就滿一歲了,到時候他爸爸要帶我們一家子一起去迪士尼樂園玩。」
「真不錯!我相信左鄰右舍在你們不在的期間肯定會很想念的。」
「那倒不至於,還有艾曼紐爾在,他是我們的廚子。」
「艾曼紐爾!能負責看店,他肯定在這裡很久了吧。」
「不、不,他是我弟弟的小孩,大概兩個月前才搬來這附近。他本來在阿爾伯克基工作,但他說那份工作很糟,二話不說就辭職了,現在跟他爸媽一起住。唉,都多大一個人了,你說是吧?」
那位男士沒有立即搭話,安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螞蟻沿著杯緣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圈。
「噢,我替你換杯飲料吧。」安娜有些尷尬地試著用抹布抹掉那些惱人的小蟲,最後索性將整杯飲料拿走:「抱歉,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到處都是螞蟻——我已經請除蟲公司來過好幾遍了。」
「我想螞蟻總會找到糖的。」
男人依舊微笑著,笑容中卻自有一股讓安娜感到不適的元素在。老婦人因此噤了聲,把那杯爬滿螞蟻的飲料沖進洗手槽裡。幾隻鍥而不捨的螞蟻藉此爬到了她的手上,癢癢的、刺刺的,令人躁動不安的。
「事實上,我會很樂意和這位艾曼紐爾聊聊。」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安娜的動作短暫地停頓一下,瞞不住心事的老婦人繼續用冷水沖著手,近乎刺骨的寒意遠不及心頭湧上的那股涼意。她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可有一部分的她也希望對方能夠大發慈悲,當那雙黑甲蟲似的小眼珠轉動著迎向男人時,她近乎驚恐地發現他仍然微笑著。
安娜艱難地開口:「艾曼紐爾現在…不太方便。」
他看起來甚至不忍心戳破這個拙劣的謊言,僅僅只是維持著嘴角完美的上揚的弧度。
「我可以等。」
「我想這並不——你沒必要這麼做的,我的意思是,你又為什麼要找他?」安娜看起來有點急了,她的語氣透露出她不願透露出的太多,儘管如此她還是站直了身,試著展現出堅定的模樣:「先生,你要是再糾纏的話,我可是會報警的。」
「或許在那之前我會打通電話給移民局。我們都同意小胡安需要他的奶奶,對嗎?」
他看著安娜的臉色變得蒼白。
「安娜、安娜!你太清楚你的姪子惹上什麼麻煩了!」他笑得露出兩顆銳利的犬齒,這讓他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掠食者,或者一隻吸血鬼:「但你不用太擔心,我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他的聲音一瞬間冷了下來。
「他在裡面,對嗎?」
安娜開始不受控制地哭泣。
「你做了正確的決定,親愛的安娜。」他的聲音溫和,像個紳士那樣為哭泣不已的老婦遞上幾張餐巾紙:「我只是要很快地和艾曼紐爾說句話,或許在這段期間內你先去散散步?我相信五分鐘會很充足的,你花了這麼多時間在工作,值得休息一會兒。」
「拜託別傷害他。」
「那是當然的了,安娜!」他輕巧地離開椅子,踏著優雅的步伐繞到櫃檯後以雙手搭上老婦人顫抖不已的肩膀,然後低下頭,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現在你該離開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有股不容拒絕的強硬。
安娜不敢回頭,在寒風中踏著細碎的腳步向前,冷空氣凍著未乾的淚痕十分不舒服,她遠遠地還能夠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以輕快的方式說:「午安,艾曼紐爾.加西亞先生。」
那天下午螞蟻弄丟了牠們的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