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雀－2021七夕
九月十八日星期六，天氣晴，氣溫約莫三十度上下。
早渡良知這天難得起了個大早，為了不驚動仍在夢鄉裡的室友們，踏著比平時更輕巧的腳步默默離開了宿舍，搭乘公車來到學校附近的商店街。
他不是會為了逛街而出門的人，不嫌麻煩地大老遠跑來這兒明顯是別有用意。高挑的少年走進花店裡要了一束劍蘭，請店員包裝好後又拎著一大把花轉乘地鐵，花費了整整一小時才終於抵達遙遠的目的地。他下車的那一站人煙十分稀少，除了剪票口的站務員以外，只有看到一對身著漆黑的老夫婦坐在月台的長椅上小聲地交談。
算了，也不稀奇，畢竟沒多少人會在美好的假日早晨驅車前往墓園吧。他心想。
踏過有那麼點熟悉的石階，他四處張望了下，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那座早已積了薄薄一層塵埃的墓碑。用提前準備好的濕紙巾輕輕擦拭過後，刻印在上頭的幾行字馬上就清晰了——早渡誠，１９ＸＸ－２０ＸＸ。
良知只有在忌日的這一天會前來幫父親掃墓，姑姑和姑丈晚點或許也會出現，但他並不那麼想與二人一同進行悼念，因此才特地錯開時間、趁著天色將明便先行啟程。說來尷尬，自從超能力覺醒以來，他漸漸地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離世的父親，大多數人會在墓前和逝去的親人、友人、或戀人對話，藉以傳達心中的思念，可他吐出的話語卻像是在進行週例報告似地，僅用短短幾句話帶過重點，彷彿是要讓早渡誠放心，自己仍然聽話地走在他安排的那條康莊大道上。
如今也講不出那些話了，他暗自腹誹，並輕嘆了口氣。將劍蘭花束置於墓碑旁，他在原地佇立了將近五分鐘有，直到嘈雜的人聲從不遠處傳來，早渡良知才終於緩緩張口，用幾不可聞的音量囁嚅了一句，便有些倉促地離開了墓園。
「我還好好地活著喔。」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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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本是打算回到商店街買點吃的隨意解決下午餐後就回學校休息，卻沒料到會在站前的便利商店遇見熟識的人。怎麼到哪裡都能剛巧遇到這傢伙？他看著正朝自己小跑步而來的粉髮少女，忍不住在內心暗暗吐槽——儘管他並不討厭這樣的偶然。
「呀、吼——！」檀雀一邊大力揮手，一邊蹦蹦跳跳地來到少年面前，「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良知，太意外了！還以為你是會在假日的時候睡到中午才起床的類型呢？」
「嘛⋯⋯平常確實都是那樣沒錯。」他搔了搔頭，並沒有否認對方的猜測。「但今天剛好有點事。」
「咦？有事？」眨了眨圓潤的大眼，少女的眼裡閃著好奇的光芒，「是什麼風把良知吹到這裡來的？」
「這個嘛——」他想了想，之前已經和對方解釋過家裡的情況，也沒覺得前來掃墓是什麼天大的秘密，於是毫不避諱地、用像是在談論天氣的淡然神情開口應答：「今天是我爸的忌日，剛剛來這裡買花，現在準備要轉車回學校了。」
話音剛落下，良知下意識地抬眼確認雀的反應，只見對方維持著睜大了眼的模樣發愣了好幾秒，隨即壓低了音量，一邊說著「原來是這樣啊」一邊兀自頷首。他心裡有些懊悔，下意識想補上一句抱歉，卻在開口之前被對方大力地拍了好幾下肩膀。
「嗯、嗯！是這樣子的呢，良知同學！」雀大聲嚷嚷著，臉上再次掛起那精神抖擻的招牌笑容，「其實我今天會來這裡，是因為這條街上有一間超——好吃的炒麵店在限時特價喔！相遇便是有緣，我們一起去吃吧！」語畢，還抓起了少年的右手臂，絲毫沒有給予對方拒絕的空間。
「呃、喔⋯⋯我是可以⋯⋯？畢竟也還沒吃過午飯，但是——」
「太好了！既然你答應了，那麼我們事不宜遲、趕快出發吧？太晚到的話可是要排很長的隊喔！」
將剛才沒說完的那幾字全都吞回了肚子裡，他毫不反抗地讓檀雀拉著自己前行，穿過了擁擠的人潮。算了，這樣也挺好的，他心想，黃澄澄的眼眸裡倒映著前方那道嬌小的背影。
＊
大概是因為兩人來得早，沒花多少時間排隊便成功擠進了小小攤販裡頭。雀興高采烈地替二人各點了一份炒麵，又另外加了一盤烤雞軟骨當作他們飯前的小菜。絕對不會後悔的！她向良知拍胸脯保證道。
早渡良知對於食物並沒有特別的好惡，小時候不敢吃的青椒、茄子等也早在父親的逼迫下吞進肚裡，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有什麼吃什麼的日子。待餐點上齊後，他沒多看幾眼便將閃著油亮光澤的炒麵用竹筷夾起，放了一大口進嘴裡。嚼了幾下，他有些詫異地瞠大了雙眼。
「嘿嘿、怎麼樣？很好吃吧？」一旁的雀連餐具都還沒拿出來，只是用兩手撐著頭，滿臉期盼地看著享用炒麵的友人。後著被盯得有那麼點不好意思，輕咳了下以掩飾尷尬。
「咳嗯⋯⋯確實是蠻好吃的。以前沒吃過這樣的炒麵。」除了麵條本身Ｑ彈入味之外、老闆還特地將底部煎得焦脆，讓人一次能享受到兩種不同口感。店家自己調配的獨門醬汁味道也極佳，搭配經典的高麗菜跟豬肉片，的確可稱得上是場味覺饗宴。
「是嗎——良知喜歡就太好啦！那我也開動了！」見少年本仍嚴肅的神情在吃下炒麵後柔和了不少，雀似乎十分心滿意足，轉頭便開始大快朵頤自己那份餐點。一下將雞軟往自己的盤子裡夾，一下稀哩呼嚕地吃著炒麵，還時不時地發出讚嘆聲。
看著友人那模樣，一旁的良知先是一愣，隨即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笑意一點一滴溢出。真是不可思議，他想。他從未料到自己竟能在這個日子露出笑容。
「欸？良知為什麼在笑？是因為炒麵很好吃嗎？」
「嘛⋯⋯算是一部分原因？」
「那另一部分原因是什麼？」
「這個嘛，該怎麼說——我只是在想，之前聽人說過有些人吃東西的樣子會讓食物看起來特別美味，這件事原來是真的啊。」
「咦？這是在說我嗎？良知這是在誇獎我囉！」
「你就當作是這樣吧。」
是嗎、是嗎？原來我能讓食物變得好吃啊！檀雀用自己的方式將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像是很滿意這樣的解讀一般，一對深邃的眼彎成了兩條細長的縫。
「既然這樣的話，我也不能夠辜負良知呢！今天一定要吃個夠！等等解決了炒麵，去吃冰淇淋吧？」她如是說。
＊
他們後來分別點了香草和巧克力口味的捲筒霜淇淋。
販賣冰淇淋的攤位離炒麵店不遠，步行五分鐘即可到達。兩人花了點時間排隊，而後一人一支甜筒，踏著寫意的步伐緩緩往車站方向走去。
「如何？霜淇淋也很好吃吧？」舔了一口自己的巧克力冰淇淋，檀雀有些得意地問道。
「嗯，很好吃。雖然我平常不太會吃甜的，但這裡的冰淇淋意外地很對胃口啊。」
「嘿嘿⋯⋯那當然，我可是在來到北木的第一年就把這條商店街徹頭徹尾地研究了一遍，找出了這裡最好吃的東西喔！」
「還真像是你會做的事啊。」
明明是該開始轉涼、下點小雨的九月，今天的天空卻是藍得近乎刺眼。早渡良知微微抬頭，盯著剛巧從他倆頭頂飄過的那片雲看了許久，才將目光拉回身側的少女身上。
「所以——你為什麼突然拉著我去吃炒麵？雖然蠻好吃的就是了。」他問，那口吻聽起來有點漫不經心，但或許是他裝出來的。
「啊、良知果然很在意？」檀雀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下巴，花了幾秒鐘醞釀，才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今天遇到良知的時候，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妙嘛。該怎麼說，有一種虛無飄渺、好像隨時都會消失的感覺？所以才想著要設法把你留下來⋯⋯。而且，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是就該大吃大喝嗎？大家都說美食可以治癒人心喔！」
啊、是不是太擅自主張了？抱歉抱歉。講完一大串後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尷尬，撇開視線並抓了抓後頸。而良知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那樣的友人，一下子竟覺得胸口在微微發熱，好像有什麼不明不白的東西就要從喉頭竄出，讓他不得不緊閉雙唇。他放慢了腳步，然後伸出手、揉了揉檀雀那頭蓬鬆的櫻色捲髮。與之前狹帶報復意味、想著要把對方頭髮弄亂的力道不同，這次的動作十分輕柔，彷彿在對待一碰就碎的玻璃工藝品那般。
「欸、咦？良知？」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是在原地停下、愣愣地看向高了自己一個頭的少年。圓潤的眼眨呀眨地，像是隻依舊懵懂的幼犬。
「怎、怎麼了嗎？為什麼突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緊張，連講話都支支吾吾了起來，兩頰的溫度已在不知不覺間升高。
早渡良知沈默地將手收回，他小心翼翼地張口，確認剛才埋伏在心口的奇妙感受已不在湧上，才終於將想說的那句話吐出。
「謝謝了，雀。」
す、ず、め，喊出對方的名字時，他的咬字特別清晰。是個好聽的名字啊，他心想。直到平白無故就得到了一句道謝的少女按著自己的頭以浮誇的姿勢向後退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究竟做了些什麼。
「欸？咦、不客氣？不對，良知今天果然很奇怪啊！為、為什麼要——唔——」檀雀慌張的模樣反而讓他更加地無所適從，他將方才觸碰對方的那隻手插進口袋，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不、呃，抱歉，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急之下給出的回應聽起來不太負責任，他又補上了一句，「但我確實是很感謝你的。」
「是、是這樣嗎？我倒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被感謝的事⋯⋯啊！冰淇淋要融化了！」
在三十度的高溫下停留於路邊太久的下場自然不會好到哪去，雀的這一聲驚呼打破了兩人之間有些微妙的空氣。他們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掏出面紙拯救即將化為液體的冰淇淋，同時大口大口地開始將冰品往嘴裡塞。那畫面十足狼狽，卻也令人莞爾。
而事後再回想起來，那大概是自父親逝世以來、早渡良知度過最不苦澀的九月十八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