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雨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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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西先生




  「阿阿阿阿布都拉,你遭控訴的罪罪、罪名如下:僭越造物的天、天、天賦,干干、干涉自然人倫秩序,且侵蝕、侵蝕純潔靈魂,教唆……天天天天殺的,我我我非得將這整頁、整頁唸完嗎?」


  唾液從闔不攏的齒間流下,有著犬隻頭顱的獄警說得磕磕絆絆,口吃使他不具備多少耐心。他反覆搓揉手中的罪狀,像在揉製一張皮革,只差放入口中咀嚼。


  此刻周遭再沒有第三者,達西先生判斷對方的問句針對自己而來,於是泰然自若地開口:「我能讀,您不介意的話。」


  「以及,無意冒犯,我不叫……『阿布都拉』。」當然也不會是「阿阿阿阿布都拉」,他成功地在重複的字彙中找到斷點,恭敬地表示反駁,好杜絕所有發生紛爭的可能性。


  藍衣的獄警兀自朝著罪狀發怒,像隻被侵犯領地的小型犬發出「呼嚕嚕」的低鳴,直到達西先生話落,他才從破爛的公文裡抬起頭。


  辛諾克很矮,這使他就算站著,也只與坐在鐵椅上的達西先生一般高。他猛然湊近眼前囚犯潔白的面容,挑釁似的貼著他的額頭。


  然後深吸一口氣——


  「操你媽!你你你你這隻下賤的兔兔、兔寶寶!老老老子說你是、是阿布、阿布都拉,你他他他他媽就是阿阿、阿布都拉!」


  順利脫口的穢語似乎令辛諾克有點得意,綴在制服外的尾巴搖了搖。


  破碎的咆嘯聲彷彿一股帶著零星雨滴的狂風,令達西先生忍不住後仰。他閉上雙眼,近距離的高聲量在敏銳的長耳朵內炸開,使他整個腦袋被嗡鳴佔據。


  嗡鳴聲就此如影隨形。


  名為辛諾克的獄警在他左耳「種下」兩枚釘子,他手法粗糙,尖端穿刺過軟骨的瞬間連帶撕開外耳的皮毛,醒目的鮮紅立刻在雪白中綻開。達西先生嚇了一跳(儘管他唯一的反應只是豎起耳朵),他不知道自己也會流血。


  滲出的血液似乎成為了某種預兆,吸引來數以萬計的蚊蟲,牠們在達西先生耳邊逡巡飛舞,惱人的嗡嗡聲不知疲倦地鑽進耳道。達西先生抬手驅趕,卻沒有任何事物被驚擾,僅有兩枚耳釘不住地低語。


  嗡鳴忽遠忽近且飄忽,就此寄生在他的左耳,隨時隨地使他的靈魂不得安寧。


  那是他應得的懲罰。


  不幸的事不會接連到來,達西先生被分配的牢房或許印證了這一點。與他共處一室的囚犯是隻綿羊,一隻黑得差點與地面融為一體的綿羊。


  印象中,這種生物不單單只能以溫馴形容。牠們鮮少有恐懼的情緒,平靜得近乎與世俗隔絕,生命中似乎再沒有比咀嚼草料更重要的安排。牠們也是盲目的,盲目地跟隨領頭羊,最終在註定的命運下,溫順地面對獠牙或屠刀。


  預設的偏見足以使人心存僥倖,他偷偷拾起地上一撮黑毛,塞進飽受折磨的左耳裡。然而黑與白是世間最涇渭分明的搭配,短暫的喘息稍縱即逝,很快被獄警逮個正著,順道被問候了母親。


  但他根本沒有母親。達西先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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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闊的講堂像後院的堆肥,殘枝敗葉臭魚爛蝦和屎尿攪和一塊,放眼望去盡是在他的世界裡會被稱作「異端」的存在。達西先生試圖思考異端的定義,嘈雜鼎沸的聲響與叱罵卻擾得他無法集中思緒。


  他垂下耳朵,悄悄堵住了耳道,這一舉動也成功使他錯過了樓長宣達的命令。


  達西先生茫然地看著眾囚輪番上台,左顧右盼之餘,他將疑問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獄友。


  我該做些什麼?


  黑羊橫臥的瞳孔看起來總令他帶笑,他偏過頭來,與毛皮相異的純白羊角恰好擋住了嘴角的上揚。他是如此的友善、如此的好心腸,以致面對達西先生的疑惑,他馬上選擇了伸出援手。


  這不是強人所難的要求,無疑的,對初來乍到的囚犯來說,這是個能快速融入群體的方式。


  達西先生光腳踩過講堂冰冷的地面,後腿構造使得每個步伐都帶著踮步,佇立在台前成為目光焦點並不好受,幸運的是他不具備任何與緊張有關的情感。


  三瓣嘴微開,徐徐吐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詞:


  「我喜歡青豆、萵苣。」


  「以及……」


  話未說盡,一陣微風打斷了後續,屬於獄警的鞭子落在面頰,火辣辣的疼痛與力道讓他跌坐在地上。


  汙言穢語夾雜下流葷話迎面而來,獄警的怒吼被淹沒,擴大數倍的紛亂雜音幾乎要使達西先生溺斃於此。他嗅聞不到「恐懼」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惡意。


  達西先生閉上雙眼,品嚐著嘴裡的鐵鏽味。


  他終於得以體會達西的痛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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