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狼共舞

與狼共舞

希克與我


夏末初秋,是狼的季節。

你已經記不清是從幾歲開始。每年必會發生農家牧場遭襲的慘劇,巧合的是總在人們滿心歡喜地收成儲糧的時候發生,彷彿這些襲擊者早已盤算一切,在暗中伺機而動。

人們總說是狼幹的。每天,人們在街上高聲議論,說這戶死了幾頭羊,那戶又有多少隻雞慘死於狼口之下,議論者總一口咬定肯定是狼。畢竟除了狼,還能有哪種畜生會如此喪盡天良?

再加上,又總會有人在黃昏西下之刻,神色倉皇地衝進酒館裡大聲嚷嚷,有狼啊我真看到了。這些人的台詞不外乎如下:在貝森通往諾鄔利的樹林那,黑影幢幢,雙眼明亮卻沒有靈魂,體型像頭馬那般大。這些人多半毫髮無傷,頂多是手腳顫抖,有些害怕的臉龐。但誰知道呢,這些人究竟是真見到狼,抑或是純粹唯恐天下不亂,或是,為了一嚐酒館老闆用來撫慰目擊者的免費酒水。


然而,牲畜受到攻擊畢竟是血淋淋的事實,全貝森的人們會在此刻變得團結無比,夜裡家家戶戶的男人們結伴巡守,白日放羊不忘多帶幾隻獵犬守望。這時節的貝森人無不繃皮咬牙,磨刀霍霍準備逮到那隻禍害全村的狼。貝森人無不打算高掛狼皮,暢飲狼血,肢解了狼通通拿去餵狗。

人類固然聰明,但狼也不是不長智慧。貝森人在五年前首次成功屠狼後,便再也沒一次成功獵到半匹狼,自作聰明的人們敗陣於狼口下,是因為人類不相信狼的智慧高於自己之上,貝森人把往年的敗績歸於運氣差,牲畜死了亦是牲畜的命運,絕不可能是自己被狼玩弄於掌心上。

驕傲自大的人類啊,就連有狼生活在自己身邊也渾然不覺。你窩在酒館一角,直勾勾地死盯著那些造謠者的耳尖被酒精灌得紅又漲。




你潛入貝森已有五年之久。你偽裝得很好,五年來,沒有半個人對你起過疑心。狼族的長老曾告誡過你,說人類的眼睛雪亮,然也不過爾爾。

五年前,貝森人成功地獵到一匹狼,那場戰役並非人類大獲全勝。勝利這種好聽話啊,是為了滿足人類的虛榮和驕傲而被發明出來。五年前慘痛的經驗深深烙印在你們全族的心中,那場仗沒有誰贏了誰,亦沒有誰是真正的輸家。事實是,那是尷尬難看的兩敗俱傷,狼族痛失一名驍勇善戰的年輕戰士,換得一名人類青年死於狼口下。

你當時也在場,全程目睹了慘劇的發生。你目睹摯友與人類青年撞擊並撕裂彼此,摯友死咬人類的頸脖,人類則用粗糙的矛刺入牠的心臟,你和同行的希克想衝上前,卻聽見箭矢劃破遠方的空氣直衝而來,希克壓低身子準備撲上,眼看下一秒那陣箭雨將全淋到牠身上。然,那刻你們也聽見首領長嗥,喚你們撤退,牠說,切勿無謂犧牲,凜冬將至,每一分戰力都彌足珍貴。


你和希克別無他法,只得遵從首領的嗥聲,你們在其餘人類到來之際便離去。你們聽見箭雨插滿摯友的血肉,人類狂妄的吆喝戰吼,摯友死前微弱的哀鳴。但你和希克誰也沒回頭,誰也沒停止奔跑。希克長嗥,你亦跟上,為摯友的哀悼持續了整夜,充斥在你們敗逃的路上。

那次的出獵成了狼族無法抹滅的痛。對你是如此,於希克而言,這不僅痛,更是恥辱不斷鞭在牠身上。希克是你們這一代最優秀的戰士之一,每每獵捕總是由牠打頭陣,牠毫無畏懼,為了狼族連命都能輕易捨棄。牠以身為狼族為傲。希克的獵捕技巧不在話下,但就是有那麼點小缺陷,你認為希克有些自大。


襲擊人類村莊就是希克的點子。人類蠢得要命,任我們吃他們幾匹馬幾頭羊,他們也奈何不了。首領與長老們面面相覷。現成肥美的糧食固然誘人,但狼族至今不曾到過人類村莊,不知敵方底細貿然前行,一個失足賠上整支狼族也不無可能。

對此,希克信誓旦旦,胸有成竹。我早去過好幾次,就在西南的山腳,那兒的人類不是養牛就是牧羊,他們夠蠢,從沒有人注意過牠。

考量到希克過往的戰績和對狼族的貢獻,首領終是首肯。你可以任選兩名戰士和你同行,此次獵捕由你全權指揮。希克興奮難耐,二話不說叫上你和摯友。你和摯友的戰士位階比希克略低,但你們和希克從小打在一起,彼此的想法和氣味一樣熟悉,作為奇襲的隊友可說是再適合不過。



你們最終戰敗而歸,痛失摯友。首領對你倆沒第二句話,先是撤銷你們的戰士頭銜,再把你倆丟到老弱病殘的偵察部隊去。希克雖憤恨不平仍自知理虧,沒膽吐半句怨言。而你,雖說你的戰鬥能力不如希克,但你自認比牠更沉穩,在戰術的運用上也更勝一籌。首領和長老不只一次採納且讚賞過你的戰術與謀策能力。仗著這點,你轉而向首領提議,希望能將功贖罪,彌補你和希克的過失。


你提議混入人類村莊,從內部理解人類後,將其瓦解。這項行動只需要你獨自進行,一來降低事跡敗露的機率,二來要是你不慎賠上自己的命,起碼你形單影隻,不會給狼族帶來麻煩。

首領垂眼,深思了好一陣。你緊接著趁勝追擊,畢竟自己已經不是戰士了,與其在偵查隊苟且,不如賭這麼一把,還能少張吃飯的嘴。

首領應允,只不過加了點條件。帶上希克,牠說,牠似乎比你更懂人類村莊。說得好聽,但你深知首領不過嫌你倆礙眼罷了。


以身為狼族而驕的希克可不愛這點子。一離開首領的視線範圍,希克便狠罵你是個懦夫,不知廉恥想和低賤的人類混在一起,竟然想和那群屠殺摯友的蠻族一起生活。

你默不作聲,等待希克自討沒趣閉上嘴巴。畢竟這可是首領的命令,希克不得不從,否則就等著被逐出狼族,被自己的親族追殺。你不管希克講得來勁,只管要牠跟你到人類村莊去。


要混入人群裡,首先得要成為人。你和希克來到人類村莊的邊緣,亦是摯友斷氣的故地,你倆耐心等了幾個晚上,終於等到一人一犬閒晃過來。你們下手俐落乾淨,人犬在出聲前便斷了氣。

你和希克拖著這一人一犬,來到狼族的巫女面前。狼婆知悉一切,僅是警告你倆,所有的魔法皆有代價。變形的時間過長,很快你會忘了如何恢復原狀。你無所謂,而希克不出你所料地意見一堆。

『憑什麼我得當狗?』牠不滿地嘶吼,『狗甘願當人類的奴,一群窩囊廢。』

你不理牠。

『孩子,』狼婆苦口婆心,『狼族不靠人類的牲口也能活,此行真是必要?』

『此行無關存活,婆婆。』你說:『這是復仇。』

聽聞此言,一旁的希克閉上嘴,乖順地披上狗皮。




你和希克一待就是五年。人類的生活不如你想得糟,和狼族同樣,人類社會擁有分工制度,人與人之間又有位階之差。跟我們比還差得遠。這是希克的評價。你不理會牠的狗言狗語。

不過你必須承認自己能夠理解牠,人類社會分工不算嚴謹,人與人的連結不夠緊密,那是因為人有娛樂,娛樂打散了團體該有的機能。人類吃飯沒有優先順序,人類喝酒玩遊戲,人類得以隨意隨處隨心所欲地交配。你試過幾次,不過人類的陰莖實在只能以堪用來形容。


你善用這張人皮,很快地融入人類之間。人們用這張人皮的名稱稱呼你,他們叫你盧,或是盧小子,有些人遠遠見你大喊一聲廢物盧。這張皮的原主人似乎是名獵人。不過,這五年來,卻沒有半個人叫上你一同去打獵。這也好,你想,至少不會遇上同族時互相殘殺。

你靠著幫人們打工賺點零頭過活。多數的人類以恐懼的神色向你聊表敬畏,不時分些食物給你,上酒館時總會被招待一杯啤酒,儘管這些人總在你背後交頭接耳,說可惜了一個年輕人的大好前程啊。你不明白亦不在乎,這名人類的過往與你無關,你有要事在身,你還等著復仇。

你試圖習慣人類的飲食生活,然而努力了一個月,你習慣的只有煮熟的肉。驕傲的狼族希克無意與你扮家家酒,牠在深夜偷溜進森林打獵,沒吃到撐腹絕不回來。你深怕希克任性的行動會讓所有努力付諸流水,於是你向人類屠夫購買大量肉類嚐試討好牠。

希克知道後勃然大怒,說你羞辱了狼族,罵你不配當狼。你這披著狼皮的人,牠朝你露牙咆嘯。


你一如往常不回應希克的評價,獨自享用那些以貨幣換得的血與肉。希克不齒你的行徑。後來,只要看見你又往賣肉舖走去,牠便撇頭離開。更甚,希克為了教訓你,每年到了摯友死去的那時節,牠便開始攻擊人類的牲畜,甚至刻意在人類眼前變回原樣。

每年到這時候,你們總會吵上一架。你罵牠是在重蹈覆轍,牠則反唇相譏,說是誰嚷嚷著要為摯友復仇,卻又在吃仇敵宰殺的肉。

『要是你還有意復仇,你就會記得他們用那雙手殺了我們的摯友。』牠嘶聲,低吼含在喉頭憤怒地滾動。

你語塞,一時半刻無法反駁。

『我肏你個窩囊廢!要當人類你自己去!』希克撇下這句話,把狗皮甩在地上,往森林的方向轉身離去。




此時,你暗自希望眼前這些造謠者真是造謠來騙酒喝。若他們說的是實話,那他們見到的肯定是希克。

這時候,酒館門前來了名牧羊女孩,女孩手拉著一車羊奶和羊肉,一頭金髮如陽光下的河水,有些垂頭喪氣地正和酒館老闆講價點貨。你對這女孩稍有印象,在肉舖買肉時曾見過幾次,包含今早,女孩亦是拉著那拖車到屠夫門前賠罪,說狼吃了家裡六隻羊,因此供貨不得不減少。

你和女孩沒對過眼亦沒說過話,你對女孩並無同情,然而一方面,心底確實認為六隻羊有失分寸。這是希克在對你挑釁,笑你心軟如人。


這下可好。酒館裡一大群男人爭先恐後地擠到女孩面前,趁著醉意大聲宣告自己將成為屠狼勇士,拯救貝森。

「小櫪芙,妳儘管放──嗝──放心好了!不只今年明年後年大後年,只要有狼來全包在我身上!」

「哈!就憑你這老傢伙?你在狼眼中只是一塊肥肉!」

「沒錯沒錯!有你在啊,狼根本不愁過冬!」

一群人轟然大笑,女孩也被逗得重展笑顏,她向那群臭烘烘的男人點頭告別,拉著空蕩蕩的推車離去。那群醉鬼還擠在酒館門前,陶醉在女孩離去的身影裡。

此時,其中一名醉漢忽地開口:「唉,與其成為第二個廢物盧,還不如當狼的肥肉。」


那句話像是一扇火辣的巴掌,狠狠搧醒那一坨酒醉爛泥。一雙雙眼左瞥右瞄,一條條胳臂你推我擠,侷促不安的氣氛漫開,像是過去你撕咬獵物,鮮血在你的唇舌流動。這股緊張圍繞著你,沉默噤若寒蟬,你毫不在意。你不是他們嘴裡說的廢物盧,你不是人,你是頭狼。

這難堪的局面始終沒有被打破,沒人敢呼吸或咳嗽。最後是你推開桌椅,站起身來,你走向酒館大門,一群軟爛的醉漢頓時站得直挺,左右列隊恭送你的離去。


你遠離酒館,毫不在意後頭那些人議論紛紛,說怎能在廢物盧面前說他是廢物盧,要稱他是屠狼英雄。沒有半個人知道,他們嘴裡的廢物盧已經不在世上,現在的廢物盧是一匹狼。

你往東北方前進,前往摯友的故地。希克肯定在那,這世上沒有誰比你更了解牠。




距離貝森村東北方外一公里的樹林裡,自丘陵流落的小溪旁,那是你和希克被迫拋下摯友的地方。不知怎地,當你越靠近溪畔,你的記憶便越發沉重,身上的人皮宛若山崖崩落砂土那般搖搖欲墜,幾乎脫落。

你看見溪邊一抹碩大的身影正以四肢著地,那肯定是希克。那不知分寸的該死傢伙,你決心訓牠一頓,甚至,你可能會向首領告發牠,將希克無恥的行徑全抖出來,讓牠一輩子只能當條狗!


你走近。那抹影子聞聲抬起頭,左盼右望,甩動尾巴。那不是狼的尾巴。你瞇起眼,那是條馬尾,細長柔順的鬃毛搖晃。怎麼回事?你想問,自知無人回答。

你放輕腳步,又往前踏了一步。腳下踩碎細枝的聲響惹得那匹馬更焦躁不安,緊張地頻頻噴氣,蹄踏了又踏。此時,一抹人影毫無預警地站起身,那人伸手溫柔地安撫馬兒,一面環顧四周,企圖想找出馬兒警戒的來源。

直覺令你深感不妙,你企圖躲進一旁的樹叢,可對方的視線比你的手腳更快更利。


「盧先生?」

那不是陌生的聲音,你發誓你曾在哪聽過,可能最近才與對方相識,或許才是今早的事。出聲的青年體格健壯,一手牽著韁繩,一手輕撫馬的側臉。

你緩慢地直起身子,又瞇起眼睛,甚至探長脖子想看個仔細。直到青年朝你踏了一步,餘下的昏黃夕陽穿過樹林照在他臉上,一切記憶自對方臉上的傷疤排山倒海湧了過來。



啊,是的。就在今早,你和這名青年在肉舖那打過照面,他是名屠夫。當時,他見你打算獨自扛一頭牛回家,便主動上前提供協助。你沒見過青年,至少肯定不是長住貝森的臉龐,要不然你肯定會記得青年臉上的疤。青年的傷疤撕裂他的鼻樑右頰猶如狼爪抓扯而過,一頭亞麻色的蓬鬆短髮在太陽下卻亮得逼你瞇起眼來。青年善良有禮,除了幫你運牛,更不忘和你閒聊。

「先生總是一個人買整頭牛嗎?」他問。

你默默點頭,恩聲應答。

或許是見你不怎麼說話,青年趕緊補上:「我只是想或許請屠夫處理過,您一人搬運也比較輕鬆,無意刺探您的私事。」

你判斷現下不該惹對方起疑。

「沒事。」你解釋,「只是我更喜歡親自處理。」

「我養了很多狗,一頭牛剛好吃一周。」


你沒讓他跟你到家門口,在距離家門前一條街外,你感謝他熱情的幫忙。他則說這算不上什麼忙,道別前,他伸手與你相握。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他們都叫我盧,你──」


「喂!杜龐!」

遠遠一聲叫喊打斷你的話,青年回首望去。你則從他身側瞄見是兩三名貝森的屠夫正出聲呼喚。

「人手不夠,別在那摸魚!」

「快啦!」


青年同樣高聲回應同行的催促,有些急匆匆地向你道別。離去前,他稍稍用力地握了握你的手。

「阿希德‧杜龐,先生。」

那雙眼底的藍讓你聯想起春天的溪河,你和希克與摯友常在溪畔你推我打,企圖把對方推落下溪底。


你目送青年,見他和同行會合,聽見那些同行企圖壓低聲音的悄悄話。

「杜龐,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他?你說盧先生?」

「對啦,只是貝森人都叫他廢物盧。」

「五年前,他跟朋友去屠狼,狼是殺了,但他朋友也死了。」

「獵完狼之後,他回來直接變廢人,箭射不准還摔馬,什麼事都做不了。」

「他的靈魂大概那時候也死了吧。」

「但他是貝森第一個成功獵到狼的傢伙,所以大家都順著他,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哎,我看我也去獵個狼好了。」


他們一夥人走回貝森的市集廣場,你依然能聽見他們一夥人笑鬧不休,而青年一語不發,你甚至能分辨他們所有人的呼吸頻率。畢竟,你不是無能的人,你是驕傲的狼。



回憶湧上,你將青年的眼耳鼻疤髮全拼湊了起來。

「杜龐先生,真巧。」

你對他點點頭。

「我正要回諾鄔利。今早沒跟您正式道別,卻在這巧遇,真是太好了。」

他笑了笑,而你的後頸突然一陣僵硬,連簡單的點頭都顯得吃力。

「沒什麼,別在意……」你說,「你早點回去好,畢竟最近有人在這看見狼。」

「您呢?」


你正思索著該如何應答,卻看見希克自溪河對岸的樹叢走來。希克四肢著地,完全恢復了過往身為狼族戰士的榮光,牠傲然地昂首,目光睥睨地刺在你身上。

『怎麼?你還在跟人類廝混啊?』

你繃著嘴。

希克發出一陣低吼,接著是尖銳張狂的嗥聲,放聲嘲笑。

『你玩完了!』牠張牙,『首領正在過來的路上,你等著被放逐好了!』

你突然感覺有某種東西正從胸口往下沉,興許是你那張用了五年的人皮再也穿不住了。

希克銳利的目光閃爍。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殺了眼前這個人類和他的馬。』希克再次發出那種似笑似嗥的聲音,『證明你還是一頭真正的狼,我就幫你向首領說話。』

你快速地瞄了下青年,拼命壓抑自己內心的驚惶。

『你在等什麼?』

『難道你不是真正的狼嗎?』

你要牠閉嘴。希克充耳不聞。

希克又犯了那惱人的毛病,只要稍微佔了上風,就忘記如何閉上嘴。

『難道你忘了我們的摯友是如何死在人類手下?』

閉嘴,我叫你閉嘴!

『怎麼?終於要承認你忘記怎麼嗥嗎?』

閉嘴!希克!閉嘴!

『你根本不是狼,肏你的懦夫。』


方才下沉的某種東西,彷彿是被你踩斷的細樹枝,啪地一響,但斷的不只是你引以為傲的沉穩,還包含你攀附人性的最後一點點偽裝。

你伸手丟開那片薄薄的破爛人皮,雙手縮為雙爪,雙膝縮短,腳跟拉高,尾巴從尾椎應聲衝出,脊椎歪扭變形,你四肢著地,回歸自己最原始的姿態。你朝對岸的希克咧牙嘶吼。

『快啊,殺了他。』希克狂笑不止,『首領距離不遠了。』

希克長嗥,遠方亦有狼嗥回應,那確實是首領的嗥聲。

『你還記得怎麼嗥嗎?』

萬不得已,你仰首以長嗥回應首領。

『懦夫,快行動!』希克齜牙咧嘴。


怒與恨掌控了你。你狂奔起來,輕盈地自地面躍起,張嘴就是瞄準青年的頸脖。

你無所畏懼,你無物可失,畢竟你所有的一切早在五年前停止──你和摯友希克在貝森東北方的樹林裡找到那頭攻擊農家的野獸,那時野獸嘴裡還叼著羔羊,羔羊雪白的皮毛染得艷紅,四肢無力地垂掛。那狼毫不畏懼,見了你們就是放下羔羊猛撲而上。

那時候,你和希克也不過十五歲的小夥子,兩人本著一戰成名的氣勢來獵狼,你執弓,希克耍長矛,你倆本想像狼不過是體型稍大,骨子裡仍是條狗。


然而,當那狼躍空撲來,你倆氣勢沒了不說,雙腳顫抖連怎麼跑都忘光。希克被狼一口咬破頸側,癱在地上痛苦哀號,他伸手向你求救,而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狼口下越來越少。

希克的鮮血流往你腳邊,你往後退。希克朝你求援,你拔腿想逃。最後,希克斷了氣沒了命,那頭狼往他門戶洞開的腹部猛嚼狂挖,血色的腸條被甩到天上,肉末碎骨噴灑如花。你抖著手腳,眼睛死命盯著那頭狼,伸手在草叢裡東摸西找,總算找回自己的弓。

接下來的一切是如此簡單輕易。畢竟那頭狼似乎視你為無物,興許牠早嗅出你的靈魂沒希克勇猛,早聞到你也不過是一名怕死軟弱的渺小人類。

拉弓,瞄準,放箭。儘管你幾乎喘不過氣,但那頭狼確實死在你手上。你當場剝下狼皮,連著頭部將狼皮蓋到自己背上。你沒再看希克,你試圖忘記那夜,試圖忘記自己是卑鄙懦弱的人類,說服自己是頭驍勇善戰的狼。




當貝森的年輕獵人一箭射穿你時,他將平靜與安心刺入你。年輕的獵人抽開狼皮,見了你的屍體,不禁嘆了口氣。

他轉向那名受襲擊的年輕屠夫,問他是否有受傷。

年輕的杜龐蹲在溪邊又洗了把臉,水珠子流過他頰上的疤痕,把頭髮黏上他的臉龐。

「我沒事,謝謝您。」

獵人鬆了口氣,至少他有臉回去面對他那些屠夫同鄉。杜龐走到獵人身邊,低頭凝視你的臉,發現你竟是如此安詳,甚至看起來有些快樂。

「這就是貝森人們口中的狼嗎?」

「這附近的確有狼,我不久前看過。」獵人搔搔後腦,仰首望著天色漸暗,「不過,就這樣為莫名其妙的人類背鍋,狼也是挺可憐的。」


北方,狼群在閃爍的星子下呼嘯,嗥聲悠遠綿長,隨著夜的延伸,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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