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溺閉環

自溺閉環




手中的木刀第十次被打飛。

 

「奇怪,我印象中你真的沒有這麼差啊。」吉井俐落單手轉了兩下手中的長棍,揮出一些凌厲的風聲後隨手往地上一扔,在訓練場的木地板上滾出兩圈。

吉井光看著溫和,意外是個講話很直接的人。據他自己說明原因是因為外派時的同僚關於戰鬥外的一切事務都很愛裝死不做,如果講話太委婉他們會裝作聽不懂,後來就習慣了這樣直接的說話方式。

 

「缺乏鍛鍊吶,准尉。」他笑意盈盈的盤腿坐下,拍了拍面前的位置。

 

時間是下午二時,窗外蟬聲高鳴,太陽在窗邊投下方塊狀的光斑,室內燥熱得讓人內心難以平靜。

林柒擦了擦汗,撿回飛走的木刀,忐忑不安的正襟危坐。

 

要說為什麼是這樣的狀況,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



吉井明的雙胞兄長吉井光從海外回來了這件事,他是早早就聽說了的。

明其實不太常跟他提起這位哥哥,似乎是因為她仍然在生氣對方一去八九年扔下可愛妹妹的自私行徑,所以他也僅止於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

不過從兩人不曾間斷的書信往來他猜測兄妹倆的感情應該是很好的。

 

雖然理智上知道那次意外是無可奈何的結果,但情感上不能接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自然不可能還厚著臉皮湊上去套近乎,實際上他覺得對方沒有尋個方法將他趕出十紋都是好的。

就在他以為大概就是平行線的時候,收到了突如其來的人事調令。

 


*

 


敲門進辦公室的時候,空氣中飄著很重的霉味,比常人敏感一些的嗅覺讓他不小心打了兩個噴嚏當作初次見面的招呼。

 

「對,我忘了,犬妖嘛。」正在整理辦公室的人放下手中的箱子,將窗戶更加敞開了些,能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揚的灰塵一閃一閃,對方拖來一把椅子,「坐一下。」

「大尉……」

林柒謹慎的挑了最不會出錯的稱呼,小心翼翼地坐下後才鼓起勇氣看向對方。


吉井光姿態隨意地向後靠上堆了些未歸位文件的辦公桌,朝他笑了笑。

「初次見面,林柒。」

 

從收到調令開始就焦慮到晚上也睡不著,他預想過各種對方見到他可能會有的態度,唯獨沒想過會收到像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那樣的親切招呼,對他來說是夢裡都不敢想的場景。

吉井光和老師長的很相似,笑起來眉梢挑起的弧度、神情中的自信與熟悉都讓他恍惚間覺得似乎真的在作夢。

 

 

「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溫潤沉著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吉井光側過身從桌上拿起一張紙牌,是還沒來的及掛上的辦公室門牌。

「吉井光,職階大尉。剛回來實在很忙碌啊,不好意思我先斬後奏了。」他將紙牌遞給林柒,「那麼,第一件事。」

 

林柒接過寫著「吉井光」三個字的紙牌,心臟簡直要跳出來。

 

「幫我掛上去。」吉井光拍了拍他僵直的肩膀,「總之,來整理辦公室吧。」

 


 *

 


吉井光和吉井明都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區別只是明表現得更加霸道與任性,吉井光則是溫和中帶有不容抗拒的強硬。

 

在整理完辦公室之後,吉井特意空了段時間讓他帶上深井,連續出了幾次任務。

驅趕作亂的洗豆怪、修理對人砸石頭的河童,與佔據半片竹林的波山談判還不小心談崩等等,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甚至不太好派發的任務,像是清理庫存似的帶著他們都做了一遍。

這種惡趣味也讓林柒想起明,一些壓根不需要尉官出馬的任務很常因為覺得有趣,就興致勃勃的帶著他跑一趟。

與明不一樣的是,吉井光只是在旁邊看著。

 

這麼連續跑了數個任務之後,吉井似乎又忙於其他的交接工作,才終於放了他們兩天假。

對他來說這三個禮拜太過漫長。

吉井光的態度過於平和,總是讓他會不小心鬆懈下來、意識到的時候又繃緊神經,這樣來回反覆,像是吊繩始終懸在頸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踢掉椅子。

和揣著未爆彈下屬行動是截然不同的焦慮感,可他又真的沒有勇氣自己提起。

因為他已經逃跑太久太久了。

 


*



兩天的短暫假期結束,他們被召喚到訓練室。

 


「有一些在意的事情,想來確認一下。」

 

吉井光這麼說著,三兩下脫去為了面見長官而穿著整齊的披風與制服,隨手往旁邊矮櫃一放,從旁邊武器架上隨便抽了支長棍。「今天沒有要出任務,放輕鬆點吧,日本真是熱死了。」

 

對比林柒快隱藏不住的痛苦面具,深井倒是對此頗感興趣,正四處張望。

打了個響指,吉井指向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某人。

「你先來。」

 

慘痛的被修理過後,就是現在的這個情況。

 

 

「先來說問題。」

一手隨意放在膝上,一手托住下巴,他姿態輕鬆地細數,「第一、力氣不足,對大型怪異沒有一擊重傷的能力。二、戰鬥反應不錯,速度偶爾跟不上,這部分還好。三、沒有配合,明明有實力不錯的下屬但完全是各做各的。」

 

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實力在十紋中不算上乘,但也鮮少如此直接的被點明,雖然這幾週發揮不好跟心理狀態不佳也有關係,但他也確實懈怠了好多年,沒怎麼認真精進自己。

要不是十紋設施不能破壞,他現在就想鑽洞離開。

 

「四,槍的準度不錯,遠程比近戰更好,但是很少用呢。」他回憶了一下,「一般配發的槍還好……左輪是你自己的?如果在需要使用的時候會猶豫,建議你不要帶出門。」

 

林柒一愣,「我……有嗎?」

 

「沒發現?」吉井一哂,「帶著左輪的時候,舉槍會下意識停頓一兩秒。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不過即使是重要的東西,會阻礙判斷的話也沒必要時時帶在身上。」

吉井光的態度讓他覺得對方大概什麼都知道,只不過沒打算明說。

「……對不起。」林柒吶吶的道歉,「我會注意的。」


「不用道歉,也不是命令,你可以想想。」雖然是由自己提起,但吉井似乎並不是非常在意,「回頭談一下前面的問題吧。」

 

「前兩點嘛,希望你不要放下日常訓練。至於合作的問題──太固執了。」他直接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感想,「雖然觀察了一小段時間,但說到底我不了解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對於這個問題是怎麼想的。」

 

深井避開了陽光會照到的區域坐在陰影裡發呆,聞言朝他們投去一眼,吉井恰好接收了他的目光,也只是朝他笑笑。

 


經過了漫長的沉默,林柒才艱澀的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只是用職階去要求他該怎麼做,我跟總是莫名其妙為難老師的那些人有什麼不一樣?難道我的作法就是正確的嗎?」

他只是自以為是的遵循著吉井明可能會有的做法,但明不在之後,他甚至沒有那是正確的自信。

 

雖然會以上司的名義去努力補償那些因為下屬肆意行動而受到影響的民眾與怪異,但從源頭開始就沒有辦法去阻止的自己是真的在乎這些人嗎?

既使不上力又自顧自地感到痛苦,是不是偽善的太過噁心。

 

林柒一股腦說完這些,閉上眼,攥住胸口處的衣服喘了口氣,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室內熱得分明,卻控制不住的滿身冷汗。

他稍微緩了下,又自嘲一笑,連生氣都不敢,怕自己血脈裡的妖異一情緒激動就控制不住,最後會落得跟母親一樣不體面的下場。是不是太沒用了。

 

他本來沒想說這麼多,但吉井光自始自終平和的眼神讓他甚至沒能斟酌措辭,也沒能顧上深井就在不遠處聽著。

 

 

「怎麼回事?」吉井光失笑,「她是真的把你帶歪了,社會不是這麼運作的。」

 

「……我不明白。」

 

「一個正常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人都會存在的。明那樣的人會有,你看不慣的長官也會有,你這樣的人存在是必要的,深井那樣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因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吉井光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對方的神色,不禁語帶無奈,他想林柒是陷得太久了,明極端又不夠細膩的性格也加深了對方這種看待世界的角度,且這種從根源泛起的自卑和對正確的自負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處理的問題。吉井明,王八蛋。

 

「林柒,沒有人會是永遠正確的。」吉井略端正坐姿,「只要有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的決心,就可以試著去做。這是你的權力,你得學習去使用。」

 

「即使是我也可以嗎?」林柒面露茫然,又帶著一點藏得極深的渴求。

 

「有理想的人不行動,世界不就會變成都是濫用權力的老禿頭了嗎。」吉井挑眉,待對方表情稍微放鬆後才勾唇一笑,「不要只顧著沉浸在痛苦與怨懟裡面,你自己跨出去,才有溝通的機會。」

 

「順便一提,我覺得你對自己的評價有失公允。」

明明是溫柔的,卻說成自我滿足;為他人付出心力,又說自己偽善噁心。

他一直都是看得通透的人,比起明更甚,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需要這樣無止盡的自溺,像是如果跳脫出去這種閉環,會對不起誰一樣。

 

想到這裡,他手指敲了敲,還是決定一併說一說,需要思考的太多,不差這一項,「還有,關於升不升官這件事,說白了也就是你的自我感動罷了。你猜猜看明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揍你一頓?」

 

那倒是……太有可能。

從對方口中再次聽到吉井明的名字,林柒難受的低下頭,冷汗滴落地板,方才好不容易聽入耳的話語差一點又支離破碎,他艱難拼湊,試圖撈回一些前行的方向。

 


吉井光似是把想說的話說完了,只是安靜地掛著笑等待,訓練室一時靜的只聽得窗外蟬鳴大放。

「大尉,」深井的聲音打破沉默。

他隨手取了武器架上的木刀踏上前來,「輪到我了嗎。」

 

 

*


 

與深井交手,雖仍是遊刃有餘,到底是打的有來有回。林柒心不在此,直到聽見吉井隨意將訓練場武器插回架上的動靜才回過神來。

「今天就到這邊吧。」吉井隨手揉了他頭髮一把,這段時間的交手甚至都沒讓他出汗,「對了,還有件事。」

 

林柒現在聽到他有話要說都心驚膽戰,只是乾澀的應了聲。

 

「我下個月打算回老家掃墓,你一起來。」吉井光笑容溫和率性的張開手掌比了個五朝他晃晃,「算一算,你差不多有五天的時間做心理準備。要是不放心深井可以一起帶上。」


他似乎沒有自己說了多駭人的話的自覺,只是態度自然且不容拒絕的要求。

 


「差不多別再逃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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