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念頭應視為精神常態〉
公司旁邊有一棵樹,我每天都在期待它倒下來,所以總在公車牌前站最照得到太陽的位置。我的皮膚因此也曬黑了一點,有一陣子甚至紅到脫皮,我一直撓、一直撓,然後就來到了這裡。
跟我長得同高卻坐在高一些的椅子上的男人說,我的半張臉都是血。
他陳述的不是全然的事實,還有組織液、殘餘的皮膚以及他棉花棒上探的髒污。
能說說你的第一次自殺念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嗎?
喔,當我發現一棵樹如果倒下來,就需要拖吊車去將它帶走的時候,在一個颱風天。
最近一次擁有自殺念頭是什麼時候?
是因為我的母親讓我去買蘋果派的材料,我偷偷想要摘隔壁院子裡瑪麗女士的好東西,結果我爬到了樹上以後便不想下來了。
為什麼不想下來?
因為我不是貓,也不會爬,我會從這個高度重傷,或者是肋骨插進內臟裡面,我那個從未動過刀的闌尾也會被插到裂開,臭臭的。
所以你害怕死亡。
他說的話就好像是,害怕或不害怕是兩種對立面。我害怕著我的妻子出軌,但我偶爾也希望她能夠理解我一陣子,拜託,去找別的男人吧,而不是在我判讀早晨的股票漲勢時來問我要不要吃早餐,我厭倦了這樣重複的生活。當我將生活拆解為定期的調味料、白飯或小麥以及沒有味道的硬塊或軟管以後,這世界沒有了任何意義。
我的妻子與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她兢兢業業地工作、捐款、信教、養育兒女、參加志工,這些事情會讓她敢自殺嗎?不敢,而不是不能、不會、不行。
我敢說她每隔十五個小時至少就會有一次自殺的念頭,在她為了那擾人的更年期而憂鬱地醒來時,她的目光定是朝向窗簾的拉繩、兒子的鋰鹽、或者是櫥櫃的第四個角,正對著床的那一個。然後沒過五秒鐘,她又會看向手機,嘴裡囁嚅的淚水隨著令人垂涎欲滴的肌肉流盡在睡裙下襬。說真的,我是一個男人,我能理解八塊硬梆梆的腹肌能給人多麼強大的安全感,若我不是一個凸著腹的中年人,我也願意用三個月的晚上來滿足她如此一個變態的小需求。
對,「若我不是」,所有美好的年華都是如此,要麼在過去、要麼在未來。你有觀察過自己聽見一個笑話後的五分鐘,面部表情會怎麼改變嗎?如果你刻意去感受,你就會知道,當你意識到自己的臉無意識地緊繃的那刻,你就再也無法回到那種「無意識」的感覺了。
你擁有的只是一張僵硬的臉,以及冷掉的笑話,就像你問我,喔,所以我害怕死亡?那樣。
錯了!我害怕的是停止。爬上樹的少年想著試探自己纖細手臂的肌力極限,樹下乘涼的老頭估算著雜貨店與墓誌銘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而我能做的是什麼?只有在樹上不斷、不斷地抓撓自己的臉頰,在乾燥、濕潤到滑嫩的觸感裡反覆滑動、鑽牛角尖,才不至於怕自己在風暴停下、枝椏斷裂的那一瞬間不適應正臉著地的感覺。
我說我是一顆蘋果,我唯一要憂慮的就只有酸臭。而當我是男人時,我連這唯一的憂慮都沒有了,因為我的老婆會叫喚我洗澡,在滿身汗時不許上床睡覺,我活在如此沒有尊嚴的生活之中,我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不理解她的要求,而是你不知曉她的語氣是多麼生硬、僵直、煩躁,彷彿是面對後院她那些花圃裡長爛了的苗子。
我一如對下垂的乳房,已經不在她的心口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需要、我急切地需要知道有什麼是鼓動的。我知道自己不是,因為我已經不在老婆在家的時候吃早餐了,我認為下一次我們共同在早晨九點時一起出現在餐桌前,或許是二十一年以後的日子。
我彷彿等不起。而那時候,我的母親也不再會叫我去摘蘋果了,我會在獲得一個女人的時候同時失去一個女人,而妻子會叫我們的兒子再去買一些蘋果派的材料回來,他也會投機取巧地去摘蘋果,然後在一腳踩著樹洞爬上去時看到那一幕。
天空隱約有一場裹挾著微風的甘霖,但在過去、在未來,卻永遠不會到現在。所以,自殺念頭應視為一種精神常態,或者乾脆定性為大型惡劣的傳染病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