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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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迷走四期 │ 古久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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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妥善處理。」


古久保新看著眼前傷心欲絕的婦人,他面不改色地闔上剛填寫完的基礎情報檔案,建立在交易上的約定已經確立,他也沒打算再多說什麼,於是他示意對方談話就此結束,同為被社會磨平的大人心神領會地一同站起,古久保新按照後輩告知的流程,禮貌地將客人送走。


在那名婦人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間看見她眼裡的神色。

除了擔憂以外,更多的是不甘伴隨著些許無能為力,他甚至還能在她的眼底深處看見絕望。


現在的東京,失蹤案頻繁發生,被尋回的活人少之又少。至少從他踏入這個行業以來就是這樣,或者應該說,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古久保新的腦海飄過一張泛黃的尋人傳單,他不著痕跡地閉上眼,讓自己的思緒冷靜下來,然後拉開事務所的大門。


「如果有任何消息,我們都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您,請務必與本事務所保持聯絡。」


婦人點著頭,沒有看他,在她踏出門離開事務所的那一刻,他對著終於空下來的事務所喃喃吐出一句。


「好想抽菸。」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懷念宮城伊吹的存在,接待客人與文書工作都不是他擅長的領域,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些,真的是太為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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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事務所的一員,古久保新其實不樂見委託人上門。

案件上門意味著又有人憑空消失,或是死去,但諷刺的是,他們依賴委託人維生。


在普通人眼裡,他們口中的維生大抵是指達成委託,並收取那不成正比的委託金。而身為罰者,那些金額數目往往比不上一條關鍵的情報。


他們事務所的性質主要以尋人為主,畢竟要收集情報,如果有個名目可以遮掩看上去也不會那麼可疑。因為這個原因,敲開大門的委託人基本上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古久保新實在不會安慰人,於是接待客人的工作大部分都落在宮城伊吹身上。他直率的後輩不只一次抱怨過這件事,古久保新看著埋怨不止的宮城伊吹,他挑起眉,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


「你確定要交給我嗎?」他向後仰,辦公室座椅貼著他的背也跟著往後倒,右手上的原子筆沒有停止旋轉。宮城伊吹扶了扶自己的眼睛瞬間噤了聲,餘光可見,他藏在眼鏡後面的雙眼正鄙視著自己,古久保新聳聳肩,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真不知道前輩為什麼能通過機構的訓練。」


他其實也不知道,深褐色的眼睛轉了轉,灰髮偵探直起上半身,椅背也回到它原本的樣子。從機構的訓練畢業也不到幾年,那段時光的記憶已經模糊到他想不起細節。十幾年前的枝微末節卻能細數,甚至時不時闖進他的腦海裡,古久保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或許是老了,也或許是比起那些訓練,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如同蟲蠹,日復一日地折磨著他。


「人的一生中有許多事情都是沒有解答的。」古久保新並沒有打算回應後輩的明嘲暗諷,他早就習慣了。他也能理解,對宿者有奇怪執著,也一直以優秀成績通過機構訓練的宮城伊吹當然會看不慣他的作風。


畢竟,比起那些仇恨宿者的罰者,古久保新的確挺無所謂的。


不論是宿者還是罰者,他們都有自己必須活在這世界上的理由,他們都有自己的立場,也有因應自身的立場而必須去做的事。少部分堅持自己的原則,而做出別於同類選擇的那些讓古久保新十分佩服。在這混沌的時代……不,應該說世界,在這混沌的世界裡,還能勇往直前只看著自己的目標,同時不被外物動搖的人們,實在是少之又少。


那麼他自己呢?


隔板的另一端已經安靜很久了,久到古久保新忍不住懷疑,宮城伊吹是不是搶了他詢問情報的工作,擅自離開他理應駐守的崗位。他偷空用餘光瞥了一眼,發現那人仍然待在位子上,只是安靜下來處理文件,很難得對方沒有回嘴到讓他舉雙手投降。


古久保新抄寫著螢幕上顯示的地址,他的線人似乎目擊到了他的委託目標。即使科技日新月異,不知變通的偵探還是習慣老派的作風,抄寫一遍才不容易忘記,即使是用過就丟的地址,他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動用些許記憶體,讓它存在自己的腦袋裡。


誰也說不定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情報,是不是有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派上用場。


「有目擊情報,我去晃晃。」


他粗糙的手指夾著自己的小本子,意思意思地向宮城伊吹打了聲招呼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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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自己呢?


剛才想到一半就被打斷的話題,不知不覺地在古久保新抽菸的時候,又重新浮出水面。和線人的談話獲得了少量情報,離家的高中少女似乎是有目的地前進,大概率是自主離家,應該跟宿者捕食沒有關係。他戴在左手小拇指上的戒指沒有產生反應,不論目標走遠與否,至少短時間內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正事做完,古久保新找了個吸菸區,點燃夾在指間的菸草。


香菸的氣味順著呼吸系統進到肺部的感覺令他感到安心,在上班時間正大光明偷空的偵探朝天空呼出白霧。他是那個堅守立場而走出不同道路的人嗎?古久保新可以輕易評斷他人,卻沒辦法看清自己。他只知道,會佩服擁有某項特質的人,就代表自己可能做不到。


他靠在欄杆旁,夾著菸的手自然地垂下,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古久保新覺得自己的身體裡面是空的,準確地來說,是所剩無幾。如果失去一項抽象事物的痛苦可以具現化成實際物品的話,對古久保新來說,每經歷一次失去,在他的想像裡,便是被摘去一項器官。在他活的這二十六年間,他被這個世界掠奪的所剩無幾。


只有用菸霧填滿虛無的肺時,他才感到滿足,當然,酒和食物也有一樣的效果,只是塞滿的地方不太一樣而已。


他手中的香菸頂端一閃一滅猶如風中殘燭,古久保新將香菸熄在吸菸區提供的菸灰缸裡,然後伸了伸懶腰。


「好啦,該回去了。」

「不知道宮城還在不在,在的話邀他下班去居酒屋好了。」


不過有很大的機率會被拒絕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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