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為螢
H.L倘若有來生,他想做一隻螢。
匆匆一世,讓符赭為他的存在而有一絲喜悅、一眼留戀,就夠了。
◆
腐草潮濕陰鬱的氣息盤踞。
不至於難以忍受,亦非宜人之香,不上不下。
符赭捧著他慘白的臉,指尖、指腹到掌心,無法溫暖彼此,像是在碰觸一尊冰冷雕像。只不過,這尊雕像會將他推倒。
符赭的拇指輕觸他左眼下肖似裂痕的紋路。
似曾相識,陌生疏離。天真爛漫,乖戾無常。
「——我到底是誰?」
淚珠掙脫枷鎖,湧泉般自混濁空洞的深淵出逃。
翼在哭。
他是屍人。他們要他吞下人心、飲下人血,他做到了。
他是教主。他們要他施降詛咒、控制心智,他做到了。
他是璐的朋友、是神明符赭的使徒,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摯友垂亡凋零。
「你就是你,如此而已。」
符赭的話音平靜沉穩,似玉石墜湖激起波紋蕩漾,一圈一圈,翼像一葉扁舟,耽溺在這汪澄澈的溫涼中。
「……我不想死,也不想活。」
他不想要和她分開、不想和他們分開。
璐作為生靈的回歸時刻到了,用人類的話,大抵能算壽終正寢。可他任性,不願接受。
相遇、相知、相惜,他們帶來了光彩,為他斬破陰霾,讓他相信陰雨過後會有白虹貫日,熠耀宵行。
自第一道晨曦落進紅瞳起,便無法再獨飲黑暗。
他體會到了擁抱的溫暖,卻未有承擔失去的覺悟,想到璐,故作堅強的偽裝就會塌陷,露出底下的斷垣殘壁。
他靈魂的一部分總是說著不想死,而另一部分,為傷痕累累的畸形生命悲鳴著。
翼放開符赭,頹然低喃:「總有一天你也會走。」
這般自怨自艾的委屈讓符赭的心口燃起無名火,霎時反轉情勢,將翼壓在身下,扣緊他淤黑的雙腕。
「我不會走的。」
至少在被你吞噬前。
幽暗的燈燭將裏柳色的髮絲染上些許朱橙,像極開始轉紅的楓香葉。強烈酸楚使翼不自覺咬唇,「……阿赭……」
他看起來就快要分崩離析。符赭放輕力道,改為擁抱,翼緊緊回擁,緊得都快把他的腰給折了,符赭沒有一句喝斥。
為什麼他們是屍人?為什麼他們不是普通的人類?
掠奪,給予,再掠奪。
愛與被愛的同時,定有一方會被傷害。要讓對方不腐朽,自己就必須凋零。
符赭輕拍少年顫抖的背。
躁亂稍微平靜後,翼終於放鬆雙臂,年輕的臉上涕泗縱橫。
「不要……不要走,讓我保護你。」
他哭起來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符赭再次捧住他的雙頰,揉捏擠壓。
「不哭。」
像貓兒撒嬌,翼碰了碰他的鼻間。
「不要離開我。」
「嗯。」
「下次,我們一起去賞螢好不好?」
「好。」
少年破涕為笑,忍不住偷襲對方缺乏血色的唇,「最喜歡阿赭了。」
「得寸進尺——」
符赭的聲音被熱情的親吻緘封,倔傲彆扭最終消融在繾綣慾念的浪潮中。
浮沉之間,他咀嚼著這份柔軟甜膩。
這樣美好的情感,怎麼就變成詛咒了呢。
◆
滿口的血肉腥羶刺鼻,少年卻像在大啖美食,臉上掛著空虛的癲笑。
土地被無辜之人的血給染紅,他撕碎的何嘗不是他人的幸福和美夢。
翼的目光定格在腳邊的布偶。
他記得那屬於一個和老祖母相依為命的孩子。
他記得那孩子看到他時眼裡總是充滿亮光,並朝氣十足地喊他:教主大人。
教團裡多得是利慾薰心的衣冠禽獸,可亦有純粹相信教團將會帶領他們走向美好未來的人。
天真、可愛又愚蠢。
就像他抓不住飄渺的螢火,泥淖中的純淨白光也被他一同埋葬。
對不起。萬人敬拜的教主,不過是祭壇上的另一個犧牲品。
翼沒有哭,因為符赭說他笑起來才好看。
對不起,但他已經沒有辦法為他人著想了。
他的心好擁擠好紛亂,連喘息的空間都沒有,他想逃跑,卻一腳踩空墜入萬丈深淵。
這次沒有人能當他的光了。
他走了很久,也殺了很多人,理應讓他更有力量,他卻覺得逐漸被掏空。
翼步履蹣跚,跪跌在池水前,看著倒影中的臉龐。
炙熱的著迷與執念是瞳靈魂焚燒後的痕跡,爬滿邪紋的年少容顏曾經有過屬於邪湘的意氣風發。
這具身體,這顆心臟,一切看似他所擁有的,都只是偷來的贓物。
翼,真的是他的名字嗎?還是又不知從哪裡剽竊來的稱呼?
「阿赭、阿赭、阿赭——」
他哭啊,喊啊,笑啊……泣顏與笑靨不斷在腦海裡快速切換,痛苦的快樂的珍惜的厭棄的,像打翻的顏料,全部混雜在一起,最後變得混濁無光,只剩漆黑。
不論天空的群青、新草的萌黃,美麗的顏色被汙染後,就沒有辦法挽回了。
倒映裡多了一個身影。
翼看見了,只是淺淺的笑著,低頭端詳貫穿自己腐朽軀體的手爪 。
當鬼君扯出那未曾真正跳動過的心臟,翼的表情竟是如釋重負。
「……還給你們,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他不過想守護所愛的人,想陪符赭看煙花璀璨,看朝陽東昇,看螢火燁燁。
想符赭幸福快樂。
若這些是過分的奢求,那他不求了,不要了。
他是個無法保護神明的失職使徒,嚥下神祇血肉的滔天罪人。就讓他承受弒神的代價,回歸深淵。
嘴上說著不要了,意識偏偏在煙消雲散前拋出無解問題。
待在他身邊,符赭後悔嗎?
九泉之下,符赭會願意見他嗎?
若有來生,他……
由三者身心靈拼湊成的屍偶終於倒下。
鬼君雖未想吸收他的心臟,腦中仍有幕光景浮現。
那是屍人最割捨不下的記憶與情感。
漫漫長生,見過太多狂怒忿怨與悲慟,可鬼君從未遇過如此溫柔的執念。
浪濤般洶湧澎湃,陽光般毫無保留。
有一個化為幼貓的生靈,陪在男孩身邊,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聽他分享今日的收穫,並欣慰地給予稱讚和鼓勵。
夕陽紅豔,霞海浩瀚。
日暮道上男孩的身形逐漸抽高,走過少年、壯年,腰桿因老邁而不再挺直卻從未停下腳步,生靈亦守候在側,始終如一。
黃昏已盡,黑幕浸漫,夜色吞噬那雙身影,直至最後一點明輝亦滅。
鬼君嘆息算作哀悼。
悼其今生終為腐草,未能破土化光成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