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寺院裡來了一隻不請自來的貂。


晨起的僧人手握竹掃帚,從落葉堆裡將牠拍了出來,灰藍色沾滿草屑的皮毛之下是睜得晶亮的小眼睛,和一條有些怪異的分岔尾巴。那貂直起身子將枯葉拍得沙沙作響,不怎麼耐煩的模樣,他便將牠放跑了,只當那是平靜生活下一次安靜的插曲。誰曾想隔天院子裡堆好的枯葉如大風刮過,灑滿所見之處所有地面縫隙,似是淹起由樹與草組成的海,他還來不及頭痛,厚厚一層葉片下開始聳動,最後探出熟悉的小貂身影,齜牙給了他一朵梅花。


後來院子裡就一直維持著那副模樣,風吹過揚起陣陣枯葉摩挲聲響、卻沒有人試圖去清掃它們,偶有香客好奇問了,都說是緣分使然。溫柔的僧人坐在門廊下給牠梳毛,提及自己的名字、提及香客和他們各自的求而不得、提及寺裡的飯食加了奶油所以聞起來特別香甜,他說起所有能見不能見之事,而那貂似懂非懂的表情每每取悅了他,最後結語總是:「你聽得明白嗎。」


明白就好。 牠用尾巴拍了拍他手背,轉頭就嚼起僧人掛在腰間的垂穗。


小貂後來住在院子裡,枯葉爛成堆肥之後終於被清理出原先的模樣,牠咬來的夾竹桃種子發了苗、就在原先就盛開著的梅樹旁邊。說起那棵梅樹,本凋零得只殘存枯敗枝幹、向著天伸展扭曲的模樣被好多香客說過不是吉兆,原先準備砍了當柴燒,後來不知怎地就開了花,四季不凋、風一吹就落成春雪。僧人每日拎著飯盆出來敲響,噹噹兩聲,雪裡就竄出一抹灰藍色影子,攀著他的手朝盆裡頭看,見到地瓜便大喜、肉食則被勉為其難地塞進嘴裡。


竟然是一隻吃素的貂。


某日夜晚他如往常準備隔天早膳的食材,門外卻突兀響起節奏熟悉的兩聲叩門,散著長髮的灰眸女孩不請自來,廚房門敞開著大聲喊他:「光政!」

他拿著一株菜,怔怔地看著面容陌生、不似香客打扮的不速之客,以為是哪裡迷路的孩子,正想再一步詢問就聽她繼續理直氣壯:「我要,吃飯。」


「小施主,這個時間……」

「奶油,飯。」


深夜的寺院裡罕見地又升起炊煙,捧著碗野蠻扒飯的女孩坐在門廊前,身後是一身米食香氣的青年僧,正在專心地替她梳起雙馬尾。是小貂啊,光政握著木梳將烏黑髮絲一順到底,紮起兩顆白色絨毛小球,怎麼會變成人呢。他滿腹疑問,卻是被緣分使然四個字堵了回去,小貂聽得那些話全都牢牢記住了,包括——


「晚上出門。」她笨拙地握著湯匙,將最後一口米飯塞進嘴裡。

「對,我晚上的時候會出門。」去引渡迷路亡魂、飢食餓鬼,和一些常人所不能見之物。這些光政都提過,現在也說不清是不是有些後悔,「妳都知道嗎?」

「你說的。」果然。


化型為人的小貂按理說不適合留在寺院裡,可她一副哪裡都不去的模樣,明明初相識時好幾天才能見到一次,還總是在那棵不生花的梅樹上。現在梅花不謝,貂也不走,他沒給她取名,她似乎也不覺得應該要給自己起一個,甚至第一次之後也很少喊光政的名字——飯盆敲響的時候她就會來,名字倒也不是那麼必要的事——光政偶爾想找她,到梅樹下拍兩次手就行了。


院子裡的夾竹桃開出白花那日,光政給她尋來一支淺色的笛,吹出來的音色清冷如朝露,能引來徬徨生靈死魂讓他渡化也是好事。自此,夜色下的青燈旁總有一抹灰藍色,偶爾在樹梢、偶爾在風裡。法杖上銅圈時不時相互碰撞,清脆聲響迴盪在寂靜清冷的山區,兩聲渡魂,接著悠長笛鳴,手持竹笛的女孩走在長生者身側,神色淡然端莊,偶爾輕啟雙唇交頭接耳。


說的竟是回家吃飯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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