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的話
其實這個副本沒什麼令人畏懼的地方。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家庭裡,家暴、不常歸家的父親,懦弱卻友善、勤懇的母親,以及痴呆的奶奶,還有「好孩子」們,也就是玩家扮演的角色。
「你個蕩婦!沒了我們家的種,你是什麼?你還能是什麼?」
播放父親咒罵母親的劇情動畫時,覦感覺到了飫在顫抖,於是乾脆了當地把他的眼睛和耳朵遮住了。
父親離開後氣氛轉變得很快,此時飫正在房間裡艱難地做著暑假作業,覦倒是看不太明白為什麼對方要在副本裡這麼折磨自己,因為明顯地能看出來十分鐘前那個說著「我當然會了!」的小狐狸並不擅長這本作業。
「你還要寫嗎?」
「媽媽說了,寫完才能吃晚飯,」飫絞盡腦汁地填寫著數字,其實他並沒有覺得多難,只是有些地方確實需要思考、翻閱前面的範例,他不禁嘀咕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怪物來……我都有點害怕了,明明是這麼溫馨的場景。」
「也許怪物來不了這裡,有其他存在在守護著這棟房子。」覦說道,他們之前也見過出現在大門外的怪物了,可每當他們跑進家裡,就什麼都不會發生,這也讓祂有了這個初步的猜測。
NPC母親走入房間中,遞上了水果盤以後就離開了,走前還不忘叮囑飫要記得寫作業,後者撒嬌似地說了自己不會寫以後,母親說了寫不完就先吃飯吧。
「是——」飫高興地應著,也沒忘記在對方離開後繼續討論。
「安全屋?」飫提道,這意味著沒有怪物可以在房間裡傷害或攻擊他們,是遊戲機制保護玩家的一種形式。
「不,還有一個人可以隨意進出這個所謂的『安全屋』。」覦看著走出房間的母親,她的背影在一明一滅的燈光裡逐漸拉長,祂覺得有什麼不太對:「這裡一點也不安全。」
「你是說媽媽?」飫思索了片刻,托起下巴推理道:「唔,的確啊,怎麼可能有對我們這麼好的NPC?本狐覺得有詐……嗯——不過,不管怎麼樣,先吃水果吧?」
覦其實感覺得到,飫有些沉溺在母親的陪伴中了,祂垂眸,暫時還沒有必要打破他的現狀,至少等到祂探索得再深一點以後,到時也不遲。
對祂來說能否完美通關副本,看穿每一個角色的陰謀陽謀本來就不是首要目的,祂只是陪著這隻孤獨的小狐狸在玩遊戲而已。
他們到來的時間點是暑假結束前夕,忙了一兩天的暑假作業,都不知道是不是系統故意耍人的,總之,劇情終於是回到了正軌上。
果然,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母親說什麼也不讓他們去上學。
其實說是阻擋,也沒有那麼明顯,她會推派給他們各種各樣的任務,當他們完成時,時間差不多就傍晚了,就像時間被遊戲調控了一樣,他們浪費了一天又一天的時間溺在家裡。
「絕對有古怪!」飫自言自語道,沒錯,是時候由他來開展劇情了,正當他這麼想著時,卻恰好經過母親的房間,門縫像是刻意敞開那樣,他疑惑地往裡看了一眼NPC。
母親正在拔掉自己的牙齒。
一顆,又一顆,有時發出低聲的嗚鳴。
「媽媽?」飫有些詫異地喊了出聲,後知後覺地摀住自己的嘴,可已經被對方發現了。
「兒子啊……」母親的臉顯然是感覺到了極度的痛楚,臉全皺在了一起,卻沒有突然變成怪物,還是那張慈祥的臉龐。
「你在做什麼?」
「拔去媽媽的牙啊。」她正常無比地說道,「哎呀……牙吃了外面的東西,髒掉了,髒污不配進這個家的。」
飫瞬間想起那個父親說過一切混蛋的話,沒等他上前,反倒是母親先一步牽住了他的手,不捨地哭著:「再等會兒,等媽媽乾淨了,就能保護你們了。」
「不,我們可以保護自己的,你不需要……」至少作為一個NPC不需要,他不知道對方感覺到痛是因為程序還是感官,但被母親揉著頭髮的此刻是真實的。
「傻孩子,爸爸已經把媽媽的靈魂牽在這家的地底了,永生永世都要在這裡守護著你們了。」儘管正在哭泣,母親仍露出勉強的微笑,像是堅強過了頭,飫卻感覺環抱自己的力氣逐漸變得過強:「你們的奶奶也是,被牽到這家以後,靈魂慢慢地扎入地底,變得越來越痴呆……這是命啊!你爸那個老番癲和我說這叫命!」
「知道嗎?我不想像你奶奶一樣啊……」
嘶啞的哭喊,他下意識後退,便抵到了門後的覦身上。
「媽媽的乖兒子……媽媽只能保護這個家裡的人了啊!」母親歇斯底里地叫喊著,聲音像是老舊電視機裡滿覆雜訊的音頻,臉頰倏地轉為慘白如同殭屍片中的臉,牙齒一顆一顆脫落,血液從她的嘴巴裡也一口一口吐出,像是被她吃下的「髒污」此刻正毫無顧及地侵蝕著她。
她已經被這些污垢侵蝕太久了……飫不禁想起父親說的話,以及母親當時在房裡把自己牙齒敲碎的畫面,不自覺一顫,也許這個母親,不,這個NPC真的想保護他們。
飫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不安,為自己的決策是否在破壞一個普通家庭的幸福而不安。
「神明大人……」
「別慌。」覦護住了飫,把對方緩慢地推到自己身後,從身後長出的觸手包圍了除了母親所佔有的位置以外所有的空位,儘管副本一定程度上地限制了祂必須做一個好孩子,但沒有人說過好孩子不能有點自保手段。
「不,我只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媽媽真的想保護我們?」飫問道,也隨著這個提問,母親臉上凶神惡煞的容貌被稍微收束,果盤還擺在一旁,彷彿在說幾句話,他們就能變回母親眼裡乖巧的孩子,吃水果、看電視、陪痴呆的奶奶一起渡過剩下的時間。
他們可以聽媽媽的話,當個好孩子的。
「可能。」覦說道,見母親已經逐漸合攏肅殺的氛圍,端起果盤朝他們走來,祂先一步奪過了母親裝牙齒的盒子,一把將其打翻在地,無數顆牙齒彷彿永無止盡般地湧出,那是媽媽的牙,奶奶的牙,阿祖的牙,以及守護這家的靈魂們,全都叫囂著逃了出來,要找現在家的主人索命。
媽媽本有機會意識到的,但瞬息間覦的動作實在太快了,她抱著頭痛哭,無數靈魂竄入她的大腦,房子此時失去作為安全屋的能力,在外的怪物也趁亂進來試圖摧毀這好笑的祥和。
她的確想保護他們。
覦與飫花費好大力氣才逃到外頭,要不是這幾天母親在家裡介紹了足夠多的道具,也許他們還不會那麼快就運用它們逃出來。
「母親不會離開家裡,她的能力能夠守護的,只有在家裡的我們,但我們現在已經不在了。」看著有些失神的飫,覦解釋,怎知對方要的根本不是這方面的解釋。
「可是——」飫有些匆忙地拉住對方的觸手想要覦停下,他還是覺得這種展開不太對,只是說不出來究竟錯在哪裡:「可是劇情要我們扮演的是好孩子,不是嗎?」
「我以為你和我說過,一般的孩子會在這個時候去上學,在人擠人的捷運裡,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外面往學校裡走,他們會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家裡,和你常去的壽司店。」
飫啞口無言,這的確是自己說過的原話,他其實沒想過對方會記得這麼熟悉。
「好了。」覦的觸手抬起,放在飫的頭頂揉了揉,祂似乎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冷漠:「你更希望我們怎麼做?」
「至少……把她也帶離那個地方?」
「但她更想要的結局是,我們都留在這個副本裡陪她。」覦垂眸嘆息,祂可以縱容飫的所有想法,包括會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中的那些,但祂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給對方:「我們不是她的兒子,沒辦法帶她離開『這裡』。」
這裡是副本,他們都清楚。
「嗯……其實,我知道。」飫嘟囔著,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表情卻比剛剛好上了許多,不管是真的好多了,還是強打起精神。
「我們先去下一個場景吧。」祂沒有凝望著眼前在陽光之下宛如鬼屋一般的校園,問道:「學校,會怕嗎?」
「當然不怕了!老師同學而已嘛,熱鬧起來一點都沒有剛剛那個家裡恐怖!」飫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打起精神,跟在神明大人旁邊向前走,動作神態都刻意得意起了幾分,儘管每次說完這種話叫得最清新脫俗的都會是他。
「如果我想得沒錯,我們應該還會再見到她。」覦說道,拿著書包的那隻觸手微微下降,祂開始搜索接下來副本關卡的道具:「到時候,再和她道個別吧,如果你想要的話。」
覦其實沒有猜得很對,準確來說,媽媽的確再次登場了,在最後一段劇情的Boss戰。
那時,她的牙齒已經掉光,說不出來半句完整的話,作為Boss,一個無法溝通的怪物,是沒有人會對怪物告別的,當然,也沒有人會再聽怪物的話了。
副本名稱:聽媽媽的話
難度:★★★☆☆(中上)
形式:PVE(玩家對抗系統)
說明:
孩子聽媽媽的話,媽媽聽奶奶的話,奶奶聽阿祖的話……一代靈魂一代靈魂相傳下來的,究竟是詛咒還是祝福,無人知曉。
暴虐的父親、懦弱的母親在他的陰影下一顆一顆拔去自己的牙齒,她真的甘願成為這個家的樑柱,一根毫無靈魂的樑柱?
誰說的話才是對的?媽媽的話是救命良藥還是另有所圖?你又會選擇什麼樣的過關方式呢?
他眼睜睜看著副本的Boss與自己距離不到幾公分,幾乎是再往前就會親到的程度,他驚叫著,卻在這個時候恰好被退出副本,向前伸出的手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飫還笨拙地跌倒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驚嚇才叫出聲的,再站起來時,他發現自己身旁多了一個錄音機。
「不會有什麼怪物突然跑出來吧?我們真的回到壽司店了?」飫左顧右盼,剛才在副本的其中一個環節故意把場景設在了壽司店,害他差點沒有分清自己到底出遊戲了沒有,四處確認壽司能吃、神明大人是真的以後,他才放心地按下錄音機的按鈕。
放出了一段錄音,是母親留下來的話。
「是媽媽呀,孩子們。」
……
「小飫啊,你在的地方,不管是你喜歡的壽司店,還是下一個可能要跟像我一樣的怪物打起來的副本,覦一定在你身邊陪伴你吧。」
「媽媽就把你託付給祂了,好嗎?」
……
「無論到了哪裡,你們兩個都是我永遠最好的孩子。」
「晚安了,以後,再也不用聽媽媽的話了,你們已經成為大人了啊。」
冗長的音頻戛然而止,播完以後,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我們會不會真的沒離開副本?」飫懷疑地問道,把錄音帶好好地放在桌上,打趣似地左看看右看看,覦說著不會,嘴角似乎也揚起了一絲弧度。
其實看飫恢復得好,覦其實也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