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生不息》的「國貨港樂」:停在懷舊的風裏,和真實的香港越走越遠

《聲生不息》的「國貨港樂」:停在懷舊的風裏,和真實的香港越走越遠

端傳媒 小田 2022-05-28
中國音樂節目《聲生不息》。網上截圖


(小田,業餘撰稿人,關心中國的香港和香港的中國)

首播破億收視、Youtube播放量超260萬、香港TVB收視超一百萬人,獻禮香港回歸25週年的《聲生不息》,甫播放便成為近兩年來中國大陸最有迴響的音樂綜藝節目,在牆內外掀起一股懷舊「港樂」的熱潮。

這個節目召集16組來自中港兩地的歌手,包括資深一代林子祥、葉蒨文,六、七十後的楊千嬅、李克勤、李玟,八十後的周筆暢、劉惜君,以及千禧後的炎明熹等,以「舊曲新編新唱」的方式演繹不同年代的香港流行樂壇經典。在4月下旬至7月這長達三個多月內,《聲生不息》每週播出,以造勢「香港回歸25週年」和營造「中港一家親」的氛圍。

作為回歸獻禮節目,《聲生不息》必然不只是舞台高級華麗、歌者深情獻唱的的純音樂節目。它由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和中聯辦宣傳文體部特別指導,經大陸「綜藝巨頭」芒果TV、湖南衛視和香港TVB聯合製作,節目還未開播就收到超過6億的廣告收入。

這是個由國家宣傳、雄厚資本和成熟文化工業共構的重磅主旋律節目,一邊廂藉懷舊「港樂」意圖「文化凝聚」中港兩地人心,另一邊廂又藉機生產有關「香港」和「港樂」的宏大論述,承擔官方意識形態和國家宣傳的任務。而在這些節目的操演中,埋藏的是中港之間回不去的鴻溝和裂縫。


何以「港樂」,為何「香港」?

《聲生不息》誕生在簡中輿論場「貶港」和「去香港化」的兩股趨勢中,是官方輿論在回歸25週年前夕重建香港形象和重新「接受」香港的舉動。

經歷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和2020年以來的Covid疫情,香港的社會抗爭和「免於清零」的防疫政策讓自己「坐實」了中央「壞孩子」和「忤逆子」的形象。在意識形態部門的默許甚至推波助瀾下,簡體輿論場內的「香港」常常作為「中國模式」的異端而被嘲諷、貶斥、批判乃至仇視。香港的形象,可以說跌至八十年代以來的谷底。

中國音樂節目《聲生不息》找來香港特首林鄭月娥錄製開場白。網上截圖

與此同時,近年「香港」成為不能亂用的敏感詞,而「香港」在大陸的呈現也受到「去香港化」的待遇。2019年中央頒佈習近平「親自謀劃、親自部署、親自推動」的《粵港澳大灣區規劃綱要》,官方便推動「大灣區」命名,強調港澳和珠三角九市之間的一體化,並以傳播力甚強的娛樂節目推而廣之(見孫小椒郭一路的文章)。因此,香港藝人雖然一貫在中國大陸娛樂節目登台,但「香港」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而以「大灣區」的面目出現。2021年的熱播綜藝《披荊斬棘的哥哥》,香港藝人張智霖、陳小春、林曉峰、謝天華和梁漢文被稱為「大灣區哥哥」,《乘風破浪的姐姐》中,胡杏兒、鍾欣潼、蔡卓妍也被稱為「大灣區姐姐」,而中央電視台電影頻道亦在2021年首次播放了以粵港澳大灣區為主題的「灣區升明月」中秋電影音樂晚會。相反,香港藝人若嘴快自稱來自「香港」而非「中國香港」和「大灣區」,就可能在大陸互聯網上遭到口誅筆伐

《聲生不息》正是誕生於這兩種輿論現象之上。當(官方有份造成)內地輿論貶抑香港已久,而官方要在回歸25週年營造氣氛,唱響「中港一家親」的主旋律,那麼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音樂——一種風靡全國的「非政治」文化產品,就正是值得被宣傳部門追尋激活、凝聚兩地撕裂民心的彌合劑。無論對宣傳部門還是大陸民眾,香港流行音樂都是一種香港的好,一種挑撥心弦的集體記憶,一種因當下現實不滿而要捧起懷舊的「老好香港」。這樣的「香港」,既滿足全國人民的情懷,又似乎可以促進兩地感情交流。

由此,《聲生不息》和近兩年言必稱「大灣區」的娛樂節目截然不同。在節目中,「香港」這個命名被重新「接受」,可以被「光明正大」地言說和談論,以此彰顯香港的「獨特性」,而並非一味強調和中國的「同一性」。顯然,關於香港的稱謂並非無關宏旨,而是精心考慮的權力操作,當中政權需要香港叫什麼名字,香港就要被叫什麼名字。這次政權需要突出「港樂」,「香港」這個舊詞就能復活。當然,這也跟節目的獻禮特質有關:畢竟回歸25週年的是香港而不是大灣區。


「傳奇國貨」: 港人(不)參與的「港樂」敘述

在重用「舊詞」的同時,《聲生不息》也創造了一個新詞:港樂,並首次將其形容為「傳奇國貨」和「中國製造」,從而為香港流行音樂貼上國家和民族的標籤。

因為不符香港的語境,「港樂」這個新的說法是節目的爭議之一。「港樂」在香港多指香港管弦樂團,而不是節目指代的香港流行音樂,後者在香港多被稱為「粵語流行曲」或「廣東歌」(Cantopop)。但節目還是採用「港樂」說法,似乎更貼合大陸語境,因為既類近「港片」和「港劇」的說法,也比「廣東歌」更符合「香港回歸25週年」的主題。

在這樣的新命名下,也許是中國電視節目的首例,《聲生不息》藉機建立了一個關於香港流行音樂的宏大敘述。在節目近二十分鐘的先導片中,一個「港樂」從萌芽到黃金時代的故事經主持人何炅頗為浮誇的旁白被這樣講述:

「在厚重的編年史上,香江的詩歌是『歸家』的引言。伴隨著我們相同的脈搏聲,在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的時刻,香港流行音樂將再度回蕩在每一寸有華人的土地上。文脈賡續,血脈相融;湘香與共,擲地有聲。2022年的這次歌唱,我們帶著澎湃的心,開箱港樂『傳奇國貨』,為中國製造搖旗吶喊,共著唱出來的港樂史,收藏聽得到的中華情。」

隨後,香港特首林鄭月娥「突然」現身,大談香港音樂是香港人美好的集體回憶,繁盛期在內地、台灣風行一時。其後,香港和中國大陸的音樂人和學者開始輪番上場言說,追溯港樂的起源是粵曲,然後在七十年代發生轉變,不僅發展了敘說社會心態的通俗歌曲,另外也始終不忘家國,表現中國人的精神和思想和民族大義。

中國音樂節目《聲生不息》。網上截圖

先導片繼而敘說,港樂經影視劇和外來文化的傳播,在八十年代進入黃金期,九十年代風靡亞洲。最後,先導片以「港樂新篇章」作結,加插香港回歸25週年的重要時刻(中聯辦易名、自由行、港珠澳大橋、國安法立法、中央支持香港抗疫)和林鄭月娥的講話,為歌手登場和節目拉開序幕。

這種港樂敘事至少有三處可議之處。

首先,論述強調香港音樂和中國音樂的同根同源,追溯香港文化和中國文化的一脉相承。舉例而言,節目將港樂追溯到中國的地方文化粵曲之中,而填詞人鄭國江評價自己的詞講「中國人不怕艱難、很堅毅、對事物的包容」,盧國沾就有很多「民族大義」的歌(如《萬里長城永不倒》),黃霑則「對唐詩宋詞滾瓜爛熟,很容易傳遞(中國)最傳統的各種思想」。在這一層敘事底下,片段和講述卻也分明顯示,是香港和中國的「區隔」和「分離」(所以有外國文化影響),而不只是「文脈賡續,血脈相融」,才造就了香港流行音樂的榮景。這不便點明,但片段卻很難完全掩蓋這些香港流行音樂的真實歷史。

其次,這種港樂論述的營造是有港人高度參與其中的,節目受訪人物之「本土」、粵語使用程度之多,都是大陸節目所少見。香港研究領軍學者朱耀偉、音樂人鄭國江、郭偉亮(Eric Kwok)、劉卓輝和譚詠麟等人都主要以廣東話言說香港流行歌的歷史發展。節目大幅引用港人的話語,意在以香港人的聲音,彰顯香港流行音樂的獨特性和輝煌歷史。

但港人參與的敘述自然不是要導向一種挑戰國家文化的「本土」文化認同。恰恰相反,節目試圖視「港樂」為中國的地域文化,港人聲音的出現是為了被篩選、剪裁、整合到更宏大的國家敘述裏。也就是說,節目越是強調「港樂」的獨特性,其實越是和中原文化和國家認同掛鉤。此所以節目突兀地稱「港樂」​​為「傳奇國貨」和「中國製造」。

不難想像,「港樂」的整體論述工作是湖南衛視和國家意識形態部門把關的結果,香港代表TVB並沒有太大的論述主導權——就算香港音樂人和學者的訪問由TVB負責。細閱文案,便知道《聲生不息》頗有湖南衛視「百萬文案」的影子。而王祖藍亦在訪問中稱,湖南衛視對節目有主剪輯權。

有趣的是,就連部份國內觀眾也不買帳港樂的「國貨」包裝。《騰訊網》載有一篇名為《港樂是「傳奇國貨」?我不覺得,但願意為這份回憶熱淚盈眶》的文章,內文批評「傳奇國貨」的指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因為「港樂可不算『真國貨』,多數歌曲是拿日本和歐美的歌曲改編翻唱來的。」

同樣饒有趣味的是,在香港的語境裡「國貨」另有所指,將其套在「港樂」相當反諷。一般來說,香港的「國貨」指左派背景國貨公司出售的產品,包括中國各地特產、手工藝和名牌產品(如「回力」牌運動鞋等 )。這些國貨雖然物美價廉,但予人老土過時的印象,以致國貨公司由全盛時期七十年代的300多間大幅減少至現在只有數間掙扎求存。換言之,《聲生不息》將「港樂」稱作「國貨」是類比失當,甚至完全跟節目主張的「生生不息」背道而馳。難道節目想說,「港樂」會像香港國貨一樣凋零?

中國音樂節目《聲生不息》。網上截圖


只談前世,不講今生

在《聲生不息》中,「港樂」論述的最大爭議是整個香港流行音樂的發展在90年代的「黃金年代」戛然而止。對於香港流行音樂在2000年代到2010年代的發展,節目輕描淡寫,對廣東歌在近年的復興,節目更隻字不提。這個取向,同樣表現在歌手的選歌上。

根據統計,至今五期節目共重唱55首金曲,當中出現最多的是1990年代的22首和1980年代18首,兩個年代合共佔去74%的選歌。與此相對,2000年代和2010年代的歌曲分別只有8首和4首,沒有一首歌出自2020年代。而從選歌的原唱來看,《聲生不息》同樣以主流的舊明星為主,當中林子祥佔4首(《長路漫漫伴你闖》、《蝶變》、《男兒當自強》、《我愛你》)、張學友佔4首(《夕陽醉了》、《遙遠的她》、《寂寞的男人》、《月半彎》)、陳奕迅有4首(《無條件》、《單車》、《最佳損友》、《Baby Song》、Beyond有3首(《大地》、《海闊天空》、《情人》)、張國榮的3首(《沉默是金》、《夢裏藍天》、《今生今世》)以及王菲的3首(《執迷不悔》、《愛與痛的邊緣》、《夢中人》)。


由此可見,節目主力憑「回憶殺」販賣情懷、感動觀眾。從流量和討論熱度來看,這個消費情懷的策略取得不俗成效。根據澎湃網的統計,4月24日上線當日,《聲生不息》就拿下綜藝日播量市場佔有率第一。截至5月17日中午,芒果TV站內播放量累計達到12.57億。微博上,#聲生不息# 話題共獲得閱讀量22.9億,網友討論數超過338萬;而每期節目播出當日,微博話題閱讀量總能直線攀升至破億。

諷刺的是,《聲生不息》捧起八九十年代的金曲,也得小心翼翼,以符合最新的政治紅線。儘管節目宣稱致敬港樂,但對支撐香港流行音樂黃金年代的林夕和黃偉文卻避之則吉:前者是一歌不選,後者雖然選了五首歌曲,卻刪走歌曲填詞人一欄,極盡不敬之能事。

更令人反感的是,《聲生不息》諧音生生不息,有復興港樂的寓意,但節目卻只談前世,不講今生,和香港時下最火熱的流行音樂完全脫鉤。在節目中,如今的香港流行樂壇一片沉寂,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但這顯然不是事實。恰恰相反,2019年後香港樂壇破舊立新,改朝換代,湧現令人欣賞的新面孔,曲風、題材也較多樣化。可以說,香港樂壇終於走出緬懷「黃金時代」的階段,迎來另一個新的世紀:香港人再聽廣東歌,支持香港新歌手,買唱片看演唱會,關心頒獎典禮的賽果。而香港流行音樂亦繼續訴說年代、貼近民心,很多歌曲或是唱出「香港大離散」的集體經驗,或是言之有物(弦外之音)地訴說「美麗新香港」的種種情緒悸動。

這些真實的香港流行文化故事,正如近年的其他香港故事一樣,是不方便、不允許被牆內聽見和傳播的。當《聲生不息》藉懷舊金曲拉近兩地民心的時候,中港民眾對香港流行音樂的感知已截然不同:中國和「港樂」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緊密;但中國和香港流行音樂的關係,也是前所未有的疏離。

由此觀之,無論《聲生不息》的舞台有多五光十色、歌手表演有多厲害,中港歌手或新老歌手的合作多有火花,在很多人看來,整個表演都始終貫穿者一種抱殘守缺的空洞繁榮。


餘論:國家級「虛火」?

在香港最近一波的流行文化討論中,名嘴陶傑曾指MIRROR的爆紅只是「虛火」,實際上毫無內涵同深度。這個說法似乎更適合形容《聲生不息》:一次國家、資本和文化工業堆砌出來的浮泛繁華。《聲生不息》可以什麼都好,但就是沒有靈魂。

然而,這個節目對香港音樂工業的形塑未必就是「虛火」,更可能帶有實質且深遠的影響。乘著港樂熱,中國大陸市場將可能(又一次)為香港的歌手打開大門,但這次的對象不是「再就業」的上一代的歌星,而是新生代的歌手,畢竟大陸觀眾對舊香港歌手可能太過熟悉,需要新的臉孔、新的刺激。《聲生不息》便捧紅了炎明熹和曾比特這兩位香港新生代歌手。炎明熹是TVB選秀節目的歌唱選秀節目《聲夢傳奇》三料冠軍,而曾比特則憑參加ViuTV節目《全民造星II》選秀出道,但聲勢比同期的Edan 呂爵安及MC張天賦相差甚遠。《聲生不息》是兩位香港新歌手在中國大陸的首次登台,即獲得廣泛的關注和喜愛,不但登上微博熱搜和音樂榜,兩人翻唱的歌曲《蜚蜚》和《初戀》亦在Youtube獲得超過200萬的觀看次數,前途無可限量。

歌手曾彼特在微博上恭賀中國共青團成立100週年。網上圖片


可以說,《聲生不息》開啟了一條為TVB系統和香港樂壇新歌手在大陸發展的路徑, 而連續4年虧損的TVB也可能藉此路徑尋求改善公司財政的方向。未來這種路徑走得多遠,將影響香港流行文化的版圖。對中國的統戰部門來說,這也是「廣泛爭取和團結香港文化界人士,發展壯大愛國愛港力量」的大事。看一下曾比特在微博發文賀「五四青年節」,寫道「#奮進新徵程 建功新時代 喜迎二十大##中國共青團成立100周年」,就是一個很成功的案例。

很多年前,在2014年初,中國大陸綜藝也出現「香港歌手」熱。那時香港歌手鄧紫棋((G.E.M.))參賽《我是歌手》而聲名大噪,一夜之間成了全國樂迷的新寵,而大眾女神謝安琪則參加深圳衛視的《中國音超》節目,同樣技驚四座。如文化評論人阿果所言,那時候香港人百感交集,一方面為香港歌手感到自豪,樂於見到她們在更大的舞台發光發熱,為港爭光,另一方面又怕兩人跟內地音樂工業「行得太埋」(走得太近),最終離港人而去。

到了2022年,香港已面目全非,樂迷恐怕早已分成兩個世界,不再有當時那種複雜的心情。不再有多少人計較哪位香港歌手可以唱響全國,更著緊的是誰更能唱出香港而此時此地的聲音。而香港的樂壇,中國和香港的距離,已越發演變成兩個平行的世界——《聲生不息》不可能拉近,反而顯露了這種鴻溝。


參考資料

1.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8。

2.阿果:《當日出日落同步上演:致香港流行文化2012-2017》香港:突破出版社,2018。

3.阿果:《失聲香港》香港:突破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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