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老人不存在的宇宙〉
雨子
十六歲的秋天，林聖甫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告白。
在藍色學園角落的草地上，少女雙手緊捏著衣襬，大聲喊出愛的告白，微風吹起少女綁成馬尾的棕色長髮。
蛤。
哭枵喔，你是目稠糊著蜊仔肉嗎。
而且我們才剛認識不到一個禮拜餒！
雖然林聖甫很想這樣說，但還是忍住了。
林聖甫每天早上起床就照著鏡子，用髮膠將紅髮抓成刺蝟頭，戴上骷髏頭耳環跟變色眼鏡，試著做一個時髦又鑠奅的帥氣高中生──雖然總是被吐槽很俗。
總被別人嗆是中二屁孩、長相很兇，數不清被多少人嗆過個性這麼白目，絕對交不到女朋友。被吐槽久了，林聖甫還真的多少有點相信。
結果現在交女朋友的機會來了。
眼前的女孩還挺可愛的。
……但是這偶爾有點小脾氣、但個性認真，對誰都很好的女孩，還是跟溫柔又體貼的成熟男生在一起比較好吧。
他就是喜歡耍幼稚耍白痴。
他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一點也不想為了誰而改變。
他又沒差，交不到女朋友又沒差。真的沒差。
真───的───
這場告白結束於少女華麗的昏倒在地。
對林聖甫來說是個有點驚嚇的體驗。
「欸你們看！這個拿來敲人一定很爽！」
在藍色學園的地下商店街裡，林聖甫拿起商品對著承恭揮舞，四人齊刷刷的回過頭瞪視林聖甫，又是嘆氣又是搖頭。
「幹，林聖甫，這個是釘版啦！」承恭伸手一把奪下。
「不是啊，你看這樣一根木頭，上面還有很多刺刺的釘子耶。」
「白痴喔，不要鬧啦。那是織毛線的啦。」
「依林聖甫的智商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聖甫看著一臉不耐煩的冬冬跟蘇櫻，他簡直哭笑不得，秉言學長在旁邊一臉漠然，對冬冬說。
「妹妹，不要理他啦，你不是要買毛線。」
「哦，對啦。哥，你幫我看什麼顏色比較適合書瑋學長啦。」
「綠色不錯，搭紅色頭髮剛好變成聖誕紅。」
他們走到毛線堆前認真挑選，林聖甫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搭上承恭的肩膀。
「你是想織給那個白鑠鑠是不是？」
「對、對啦。」承恭脹紅了臉。
「送給他的時候就可以說，學姐～我想要溫暖你的心。是不是這樣？」
「幹，你不要鬧喔，不要壞我好事。」
秉言學長微笑，「聖甫你也可以送給小菇菇啊。」
「小菇菇收到這種聖誕禮物應該會很想死吧。」蘇櫻冷笑幾聲。
「哭枵喔什麼小菇菇，」林聖甫無奈的笑，「不要亂叫啦。」
最後林聖甫買下了釘板，準備拿來敲人，他想這個雖然比不上手機3310耐打，但視覺效果上應該是很不錯的。
那時的林聖甫還不會知道，後來的他會淪落到織毛線織到很想死。
林聖甫總是在學校的各個角落睡覺。
下午時分，他翹課來到體育館二樓看台，這裡有舒適的長椅可以睡。正準備來場好眠，卻聽見一樓有動靜，是訓導主任嗎，他驚慌的探出頭查看。
一朵香菇正在樓下緩慢的移動，他沒好氣地大吼。
「哭枵喔！香菇頭你要嚇死誰啊。」
「珍奶笨蛋！是咧幹喔！叫那麼大聲嚇死我了啦。」
林聖甫看見樓下的白辰仰望著他，紅色的短髮隨動作微微往後落，眼鏡後的那雙眼瞳瞪著他，嘴唇緊抿，臉龐因為激動而有些脹紅……看起來像朵可愛的紅香菇，讓林聖甫有些想笑。
在林聖甫宣言要獨佔二樓之後，他走回長椅躺下。
四周靜悄悄的，聽得見樓下香菇頭在走動，衣服摩擦的聲響，他反而有些睡不著了。父母長年都在國外工作，林聖甫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他還真不知道，自己睡覺會不會打呼。
萬一等一下睡到發出豬叫聲怎麼辦。
八成會被香菇頭拿來笑很久。
沒想到香菇頭還真的翹課。
他以前就說過想翹課來這裡睡覺，說歸說，但還是都乖乖在教室上課，明明就是好學生，卻總要說自己不是。說什麼放學都很晚才回家，什麼家裡比外面更危險……有時候揍生寶寶學長，動作太大，衣袖底下就看得到手臂的傷痕，還真以為別人都看不見啊。
是把別人當白痴是不是，只想一個人承擔。明明是學姐卻比我還幼稚。
說什麼珍奶笨蛋，自己才是笨蛋吧。幹。
林聖甫瞪著體育館天花板，發現自己竟然睡不著。
幹恁婆咧。
就因為害怕睡著會發出豬叫聲？
算了算了。林聖甫從口袋摸出手機，點開遊戲隨意的玩著。
時間流逝而過，遊戲總是最能打發時間的。
放學之後就可以去自習室，冬冬他們應該會打毛線吧？昨天在商店街買了那些東西，看承恭也興致勃勃的，之前去烹飪社學做巧克力送白鑠鑠，現在又要織毛線。真的吃飽太閒。跟學姐借不到五分鐘聊天就在那邊哭，平常講幹話很會，遇到學姐就只會結巴。
還有那個曉萱，我只是隨口關心一下他的戀愛御守有沒有用，就被氣到哭出來，激動地說他一定會成功的。那個冬冬，以前跟我告白，說什麼壞男人最帥了，瞎妹，瞎──到極點了。
有夠搞笑的。一群花痴。
談戀愛有什麼好玩，不如打遊戲都還比較有趣。
如果談戀愛就會變成花痴的話。
我才不要。
看著手機，已經到放學時間了。教學大樓的放學鐘響這裡聽不太到。
林聖甫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下樓梯來到一樓的籃球場，看見白辰瑟縮著睡在冰冷的地板上，才意識到這裡沒有長椅可以睡。
是不會去二樓睡喔，還真把我說的話當真啊。
幹，我看該改名成香菇笨蛋了。
林聖甫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悄聲走到他旁邊。
看見白辰拿下了眼鏡，平靜的睡臉跟明顯的黑眼圈，想起他說過自己都在公車站待到半夜才回家，是不是長期睡眠不足啊。
白辰細軟的紅髮稍微散在地上，他側躺著，蜷縮身體成球，雙手抱在膝蓋，像一隻柔軟的貓。像隻平常脾氣暴躁，此刻難得溫馴的貓。
不過真要說起來，當然還是真正的貓咪更可愛。
白辰的身體隨呼吸緩慢起伏，讓他想起貓的腹部。
學校後門總有一隻流浪貓在那裡睡覺，林聖甫放學經過的時候，都會去看看他，偶爾帶點食物給他吃。不是沒想過那隻貓會不會挨餓受凍，不是沒想過，這種餵食行為不過是半套愛心的自我滿足。不是沒想過把他帶回家照顧。
但是他總覺得不能那樣做。
他沒有能力──也沒資格去改變他原本的生活平衡。
林聖甫靜靜地望著白辰。
反正他們流音社社課沒那麼早開始，多睡一下也好。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林聖甫跳了起來，慌忙拿出手機掛掉電話。他怎麼會忘記承恭老是一放學就打電話找他，媽的，鄭承恭──
白辰睜開眼睛，隨即迅速地站起身來。
「呃，抱歉啦，吵醒你……」
他跨了一步，白辰立刻向後退。
林聖甫望見白辰的身體微微發抖，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因為憤怒。白辰轉身跑離他身邊，跑得非常非常的快，一下就沒了蹤影。
留下林聖甫一個人愣在原地。
自從那天以後。
林聖甫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跟白辰說話了。
林聖甫在商店街，一如往常要買他最愛喝的多糖珍珠奶茶。
看著排在前面的同學點了無糖珍奶，想起白辰明知道他最討厭無糖，還是好幾次都故意買給他喝。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引來前面同學一臉狐疑的回視。
好幾次想買杯可樂卻又作罷，今天林聖甫一樣起了念頭，但是……
念頭反覆幾回，他跟店員點了一杯多糖珍奶。
他終究沒買可樂。
誰叫香菇頭在那邊有起床氣，還氣那麼久。
不跟我講話也不傳訊息給我。沒免費的可樂喝，活該啦。
以往自習室眾人都會一起去流音社，看他們練習唱歌，白辰也會在那裡。
不過林聖甫今天不想去了。
他點開手機通訊軟體，看著跟「紅色香菇頭」的聊天室裡，滿滿的都是兩人每天互嗆的簡訊。但最後一則訊息也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好啊，都這樣的啊。朋友這樣當的喔。
莫名其妙。
林聖甫踱步回自習室社團，看見孫冬冬一個人在裡面。
他低頭專注的編織圍巾，棕色長馬尾隨動作一晃一晃的。
「冬咚嚨咚咚～冬冬！」
林聖甫唸了一串唱歌般的語調，只有他會這樣叫冬冬。
「白痴喔，是在哈囉。」冬冬停下手裡的工作抬頭看他，「你怎麼沒去流音社啦？」
「沒啊，不想去不行膩。」
林聖甫大步走進來，隔著桌子在他對面坐下，大口喝起多糖珍奶。
「林聖甫，我看你乾脆也來織圍巾啦。」
「才不要。我又沒有喜歡的人，學你們織這個幹嘛。」
「又不一定要送給喜歡的人，朋友也可以啦，再不然你自己用也可以啦。」
「織圍巾自己用喔，感覺很白痴。」
「你之前訂烹飪社的傳情蛋糕自己吃就不白痴喔。」
「……也是啦。」
冬冬瞇起眼睛打量他，「你沒什麼精神耶，怪怪的，跟小菇菇吵架了齁。」
「哭枵喔，怎麼連你都在那邊小菇菇啦。」
「是恭恭跟我講的啦，他說你跟白辰學姐都不講話，你不要看恭恭那樣啦，他其實也會擔心你。」
「擔心個屁喔。他才需要擔心吧，就不要到時候被白鑠鑠甩。」
「白痴喔林聖甫，你講話真的很壞耶。」
冬冬低頭繼續編織，手指靈巧移動，牽引毛線，在釘板上勾扯出複雜的軌跡。
「其實你喜歡白辰學姐吧。」
「蛤──！」林聖甫沒忍住大叫，「誰會喜歡那個香菇頭！」
「你一直嗆他啊，男生都會欺負他喜歡的女生啊。」
「哭枵喔，我每天叫你瞎妹瞎妹，難道是因為我喜歡你嗎。」
「對啦，你是沒喜歡過我，是不用再提醒我一次啦。」冬冬聳聳肩膀，「你在拒絕我告白的時候就說過啦，抱歉，我不喜歡你，所以沒辦法跟你交往。」
「哭枵喔！記那麼清楚幹嘛啦！」林聖甫驚慌的大叫。
「你不懂啦，女生當然會把這種事情記得很清楚啊。」
「女生都是這麼莫名其妙的生物嗎。」
「怎樣啦，林聖甫你比較白痴啦。」
所以那時候也有什麼事情，讓香菇頭記得很久很久是嗎？
其實不只是起床氣，而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讓他不開心嗎。
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也不想要這樣啊……
「欸，冬冬。」
「幹嘛啦？」
「我這麼白痴的話，你以前到底是為什麼喜歡我？」
看見林聖甫一臉純粹的困惑，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冬冬心虛的笑了笑。
「因為薯條。」
剛開學的第一週，林聖甫就加入自習室，這個只需要寫作業，沒有任何活動需要煩惱的輕鬆社團，也認識了孫家兄妹。
在學校的商店街，恰巧有人被朋友慫恿請客，買了麥當勞的食物，分給在場所有路過的同學吃。一群人熱鬧的散去，留下孫冬冬沒被人搭理。
林聖甫吃著分到的雞塊，看冬冬默默站在櫃臺前，抬頭望著上方的菜單，總覺得有些看不過去。
「欸，你要吃什麼，我買。」
「你要請客喔？那我要薯條。」
冬冬還以為林聖甫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買了一包薯條。
結了帳，塞到他手心裡。
「拿去啦。」
就是在那個瞬間，孫冬冬愛上了林聖甫。
壞壞的男生竟然也有這樣溫柔的一面，讓冬冬想起他最喜歡看的浪漫愛情偶像劇，這多像裡面會發生的事情啊！
於是隔天他就對林聖甫告白了。
「什麼薯條啦幹！還以為會聽到什麼答案可以讓我得意一下咧。」
聽完冬冬回憶的林聖甫，洩氣的癱在椅子上。
「你這種白痴也會想被別人喜歡喔？」
「啊不是齁，人如果被稱讚了當然會開心啊。」
「好啦，那我跟你說啦。其實在你拒絕我告白的時候，我也有心動一下下。」
「被拒絕還心動是怎樣？著猴喔？」
「如果是別人可能會答應，玩膩了再把我甩掉，但你沒有。你平常總是嘻皮笑臉的，我從來沒看過你那麼認真的表情。有點帥啦。」
「這不是應該的嗎，不喜歡的話本來就要講清楚吧。」
「那是因為你善良啊，」冬冬笑了笑，「但你後來一直把我告白的事情跟別人講，真的很智障就是了啦。是在哈囉。」
「你要我不要講，我就沒再講了啦。抱歉啦。」
冬冬繼續織起準備送給書瑋學長的圍巾。
「林聖甫，你真的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
「不知道啦，幹。恁爸就沒談過戀愛齁。」
「我想想齁，大概就是你會常常想起關於那個人的事吧。想知道他開不開心，他難過的時候，你會安慰他吧。」
「蛤？」林聖甫歪著頭思考一下，「幹，我對承恭也是這樣啊。」
「看到他跟別人走太近的時候，會有點吃醋，希望他跟別人保持距離。」
「不是吧，就算喜歡也不用管他怎麼交朋友吧。」
「希望他可以跟自己報備行程，要接電話，要找得到人。」
「這是控制狂吧，被你喜歡實在有點恐怖耶，幸好我沒答應。」
「林、聖、甫！」
「啊，不是啦……」林聖甫慌了起來，「我這個人就不會講話……」
「白痴喔。算了啦，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啦。」
冬冬繼續勾起毛線。
「我跟你說啦，反正齁，每個人的喜歡都不一樣，你遇到就會知道了啦。」
「有那麼神奇的事？」
「你不知道喔？」冬冬壓低聲音，一臉神秘，「戀愛就是奇蹟啊，等到奇蹟降臨到你身上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了啦。就跟聖誕老人一樣，遇過的人就知道他是真的，沒遇過的就會覺得他是假的。」
林聖甫是不知道什麼奇蹟不奇蹟的啦。
他也從來沒收過聖誕老人的禮物啦，每年聖誕節，收到父母寄來的越洋包裹，他就隨意擱在角落，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也許是大掃除的時候，才再次注意到佈滿灰塵的紙箱。
這個世界上才沒有聖誕老人。
但林聖甫知道，當他開始跟冬冬學織圍巾，他就後悔了。
他坐在自習室裡，聽從冬冬的指示，煩躁的將酒紅色的毛線，纏繞在釘板的指定位置上，毛線卻在他手中成為一團混亂的線結。
承恭摸著他的額頭，「幹！林聖甫，我看一下你有沒有發燒。」
蘇櫻雙手比出YA的手勢，在他身後來回走動。
「滋滋──我感應到這裡有一股不祥之氣，可能有人中邪了。」
「我知道了，這個是要織給小菇菇的，」秉言學長神情嚴肅，「聖甫，如果告白被打槍也沒關係，我們都是你的依靠，你不是一個人。」
林聖甫理著糾結的毛線，煩躁地大叫，「哭枵喔！莫吵啦！」
「小菇菇──」
秉言學長開始圍著課桌繞圈走，承恭、蘇櫻在他身後跟上。
「小菇菇──小菇菇──小菇菇──」
三人不停的繞圈，整齊劃一的復誦，宛如什麼邪教現場。
每天放學林聖甫就帶著正在編織的圍巾，跟一杯多糖珍珠奶茶，前往自習室。
有時林聖甫會覺得，沒有人請他喝珍奶，他果然還是很不習慣……雖然以前也會請白辰喝可樂，但珍奶的價格比較貴。
算起來，沒有珍奶可以喝，比較虧的人是他。可惡。
啊──好想喝免費的珍奶。無糖的。
林聖甫回家也會繼續織，但通常都會織錯，隔天到學校給冬冬檢查又要拆掉重打。好幾次織到一半，就煩躁地扔到一旁，轉身去打遊戲。
睡覺的時候總想著恁爸不織了。不過，隔天當他準備出門上學，他還是會去把那坨該死的毛線撿起來塞進書包。
此後的日子，當秉言學長或是蘇櫻踏進自習室，就會看見林聖甫、冬冬跟承恭低頭編織圍巾的畫面。三人沉默而虔誠的，雙手小幅度的揮舞，纏繞毛線。
將時間梳理、勾起、交織，逐漸融合成形。
將情緒反映在織物上，毫無保留的成為圍巾的一部份。
就這樣到了聖誕夜當天。
林聖甫穿越社團大樓的廳堂，拿出手機，點開跟香菇頭的聊天室。
上一次的對話訊息停留在一個月前。
白辰寫的內容是『珍奶笨蛋，你在哪裡？』
就是他在體育館被白辰嚇到的那天，那個時候還吼了他，好像有點太兇了。明明就是自己沒馬上回人家簡訊，還怪人家，果然是珍奶笨蛋啊。
他莫名想起曉萱說過的那句話。
「如果一個人沒在五秒內回你訊息，就是你不夠重要啊。」
第一次聽到只覺得果然是花痴會有的思維，但現在發現好像有些道理。
林聖甫在聊天室輸入文字，有些緊張的按下送出。
『香菇頭，你在哪裡？』
林聖甫走到通往二樓流音社的樓梯前，抬頭望見白辰就在樓梯的最高處，跟生寶寶學長有說有笑的走下來。讓林聖甫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仰望著白辰。
他看見白辰停下腳步，從口袋裡取出了手機。
而白辰看見了站在樓梯末端的他。
五。四。三。二。一。
『白痴。』
林聖甫亮起的手機螢幕上是這樣顯示的。
『你眼睛瞎了是不是。』
看見白辰繼續步下階梯，逐漸往他走來。
林聖甫總覺得這樣下去又會跟之前一樣，白辰見到他就跟見到陌生人一樣。他討厭那種感覺。非常討厭。
林聖甫焦急地打著簡訊，送出。
『我有話跟你說。』
不知道為什麼，這好像是林聖甫的人生中第一次這麼緊張。
酒紅色圍巾就裝在書包裡。
白辰走到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林聖甫抬頭迎上白辰的目光。
林聖甫哼著歌，步伐輕盈地走進自習室，找了個位置坐下。
秉言學長走到他旁邊。
「聖甫，你昨天放學怎麼沒有出現在自習室。」
「蛤，我有事啦。」
林聖甫打了大大的呵欠，數不清是今天的第幾個。承恭瞪著他。
「衝啥潲啦，林聖甫，你一直狂打呵欠是怎樣？」
「啊就昨天都沒睡覺啊，很累餒。」
林聖甫抓著手機，沒有動靜，只是出神的一直盯著螢幕瞧。
眾人悄悄的跑到林聖甫後面，看見了手機的桌布畫面都誇張的倒抽一口氣。
那是一張照片。白辰微笑站在學校聖誕樹前的照片。
而白辰脖子上圍著的是那條酒紅色圍巾。那條林聖甫每天勤勞編織，自習室所有人看著它從無到有的圍巾。
秉言學長響亮地鼓掌。
「聖甫，恭喜你告白成功，學長我感到很欣慰。」
「是在哭枵膩，沒有什麼告白啦！」
承恭翻了個白眼，「幹，有什麼好否認的啦，我跟冬冬織圍巾都是要送給喜歡的人，啊你也是啦！」
「幹，就想說香菇頭怕冷啊，這是給朋友的啦！」
「屁啦，那我怎麼沒有。認識你這麼久，你請客的次數我隨便都數得出來，小氣成那樣，結果你天天都在請小菇菇喝可樂！」
秉言學長一臉嚴肅。
「為了證明你對小菇菇沒有特別待遇，我建議你請我們喝一個禮拜的飲料，我要咖啡牛奶，我妹妹要香蕉牛奶。承恭跟小櫻要什麼？」
「恁爸沒那麼多錢啦！」
承恭抓住林聖甫的肩膀大力搖晃。
「幹！那你給我說清楚喔，你昨天晚上都沒睡覺是在幹嘛！」
秉言學長微笑，「當然是跟小菇菇全壘打。」
「媽的，你這種人比我更早脫離處男是怎樣！」
「我們只是在找蛋糕店，一直找到早上就來學校了。別的我沒差，但這件事你們不可以亂講。」
林聖甫難得顯得有些生氣，眾人都安靜下來。
冬冬露出亮晶晶的眼神。
「所以你是為了買蛋糕給白辰學姐吃喔？」
「對、對啦，幹。」
林聖甫的手機收到了訊息。
他點開，看見照片裡是自己正在傻笑的樣子。
蘇櫻走到他面前，「林聖甫，你知道你剛剛就是這樣在看小菇菇的照片嗎。」
「屁啦！怎麼可能啦幹！」
「是真的，信不信我以後每次看到都拍下來給你看。」
「我、我我我是在看圍巾，OK？看我超厲害，織得超完美……」
「林聖甫同學，仙姑為你來解惑。」
秉言學長坐下，雙手交握放在桌面，姿態慎重而端正。
「看見小菇菇的第一眼，有整個世界都靜止，只剩下他在發光的現象嗎。」
「無啦，是看著鬼喔。」
「看見他的時候，有心臟急速跳動，眼前花朵盛開嗎。」
「沒有，那是要掣起來了吧。」
「跟他講話的時候，內心話的數量會暴增十倍，腦袋運轉過度嗎。」
「……幹話數量會暴增。」
「中了！」秉言學長雙手一拍，「最後一問，有想跟他上床翻滾的衝動嗎。」
「沒、沒有啦怎麼可能！」林聖甫脹紅了臉，「學長你是不是沒被打過？」
承恭一臉嫌棄，「學長，你不要在那邊亂問啦，很不浪漫耶。」
「說真的啦，你看白辰學姐的表情真的很不一樣。」冬冬神秘的伸出手指比劃，「看過我身邊這麼多朋友墜入愛河，我嗅得到那個戀愛的味道，我覺得你這邊已經開始了。」
「講啥潲啦。瞎妹，你們那群根本就是動不動就墜入愛河吧。」
「是在哈囉喔。我是說真的，不信就算了啦。」
林聖甫低頭看著手機裡，蘇櫻傳來的那張照片。看見自己笑得一臉白痴，讓他想起曉萱整天飄飄然的花痴樣，想起承恭每次看見學姐迷濛嚮往的神情。
在這間充斥戀愛氛圍的學校裡，他沒少看過戀愛的人的蠢樣。
十六歲的冬天，林聖甫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危機。
「所以……我真的喜歡香菇頭？」
蘇櫻冷冷地說：「你都不知道了我們怎麼會知道。」
「哭枵喔，我不要談戀愛，不要變成花痴！幹！」
承恭搖搖頭，「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想單身到三十歲轉職魔法師的啦。」
秉言學長抓住他肩膀，「聖甫，你已經逃不掉了。這是愛情的網羅。」
冬冬看著林聖甫無助地雙手抱頭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來。
「真的這麼怕，不然去找Vicky姐戀愛占卜一下啦。」
「對齁，不是聽說還他會什麼作法驅魔……他有沒有在幫人斬桃花！請他幫我斬一下啦幹！」
「白痴喔，林聖甫，」蘇櫻鄙夷的看著他，「斬桃花一般是你的對象外遇出軌，要把壞桃花斬掉啦。通常是把別人對你的喜歡斬掉，沒在斬你對別人的喜歡啦。」
「蛤，是這樣喔。」
「說不定小菇菇真的有喜歡你喔，」蘇櫻冷笑幾聲，「你去斬桃花，把他對你的那份情感斬掉就不用煩惱了。不管你有沒有喜歡他，反正你們都不可能了。」
「哭枵喔，那樣不就是在控制他的想法嗎？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啊？」
「白痴喔，林聖甫，」冬冬微笑著，「你就去找Vicky姐幫你算一下戀愛運啦，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提出來，學姊人很好，會給你很多有幫助的建議啦。」
林聖甫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落到要去找Vicky姐。
他不是沒見過一群花痴手拉手，大陣仗的說要去算什麼戀愛占卜，求御守，什麼魔力加持很強。以前他還可以笑他們蠢，現在可不行了。
手機響起簡訊通知。
林聖甫點開，看見來自香菇頭的訊息。
『珍奶笨蛋，我要可樂』
『哭枵喔，等等拿去給你啦』
他立刻回訊，起身背起書包。
承恭瞪著他，「幹嘛，又要去找小菇菇了齁！媽的，見色忘友。」
「幹恁婆咧，你還不是去找那個白鑠鑠就拋下我！」
「我是在追學姐耶，看來你也是齁？什麼事情遇到小菇菇就是排第一耶。」
忽視自習室眾人曖昧的眼神，林聖甫直接翻過了課桌，小跑步出去。
他跑過社團大廳，跑過跟白辰踩過無數次的草皮。跑過學校中庭的聖誕樹，跑過他們翹課睡覺的體育館，跑過他們一起排隊的商店街。
買了杯冰涼的可樂，沿著相同的道路快跑回來。
想著再過三分鐘就可以見到香菇頭。
林聖甫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聖誕老人。
但是白辰卻對他說，你就是聖誕老人。
林聖甫並不相信。
因為聖誕老人應該要愛每個孩子，對所有人慷慨而溫柔。
回應所有人的願望，成為他們的希望。就像是，神明一樣。
但他是人。
他沒有辦法對所有人好，不求回報，不問是否被愛，那樣不是太累了嗎。
所謂的博愛不就是薄情嗎。
他做不到。他也不想要那樣。
他只是，想要看見一個人的笑容而已。只要那樣就夠了。
林聖甫的愛很少。
少得只能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