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羞耻

王梆

多年以来,一直在寻找治愈之路,有幸接触了匈牙利裔加拿大医师Dr Gabor Mate的一些理论,其中最有感触的是“Shame”。他说“即使是九个月大的婴儿,什么错事都没做,看到父母的脸色突然暗淡下来,也会产生莫名的羞耻感。因为婴儿本性中天然的自恋和专注,会误将父母的不悦,归罪到自己的身上”

类似的例子也出现在Dr. Edward Tronick的Still Face Experiment中,婴儿因母亲突然变脸,而感到惶恐,羞耻,不解,继而躁动不安,嚎啕大哭。

细想起来,我还是婴儿时,也常大哭不止。据说我几乎每天都要哭好几次,每哭一次都是南方夏末的雷雨季,哭得屋内摇摇欲坠,屋外大水涟涟。母亲对此非常不满,作为育儿艰难的证据,多年来不断控诉,并将我的“爱哭”视为某种“暴躁天性”,还给我起了花名,叫“烂木箱”。

我是感到羞耻才哭的吗?按Dr Gabor Mate的理论,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母亲生下我之后,因生了女孩,不受奶奶见待,动辄挨丈夫打骂,或与丈夫对打,与此同时,还得不断地上夜班,身体疲惫到极点,心情想必也开朗不起来。而作为婴儿的我,每天见她愠怒的脸,以为全都是自己的错,便产生了羞耻感,继而大哭不止——也未尝不是一种更基于当代心理学的解释。

遗憾的是,父母对我的羞耻感全无知觉。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都是在极度的耻感中度过的。年夜饭后,小孩要轮番登台献艺,轮到我时,天生五音不全,一只塑料玉米口琴,被我吹得像狗啃过的玉米苞子。从此逢年过节,我便成了父母羞辱的对象。母亲更甚,比手画脚,神情兼备,嘲笑我当年“那个窘样子”, “活该挨你爸搝两百钱(挨你爸打)。”

五岁那年,母亲为我做了一条长裙,我却因为它太长,而母亲又一个劲地逼着我穿而大哭不止。毫无悬念,这也成了母亲用来羞辱我的常用曲目之一:“ 从小就特别焉尖(龟毛),好端端一条裙子,都能‘长长的,长长的’哭上半天!”

同样的羞辱方式,还有:“你穿得那么暴露,是想让色狼在你背上划你两刀子吗?”“从小你就只会贪靓!要风度不要温度,看你那张屎盘脸!”

最让我感到羞耻的,当然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十四岁,幻想自己是孤儿,偷了父亲一个月工资和母亲的一些漂亮衣服,离家出走,坐大船南下广州,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数天,怕被坏男人骚扰,每天晚上藏在女厕所里过夜,结果还是被坏人骚扰了(虽然不是非常严重),但那一幕却像噩梦中最肮脏污秽的厕所,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当我被警察带回家之后,母亲便开始逼供,为什么?为什么父母这么爱你,你还要离家出走?你怎么这么贱? 走的时候还偷了我的衣服?同样的话,母亲追问了很多年,我已经过年过四十,只要有机会,她便依然穷追不舍。而事实上,真正令我难以启齿的,与其说是离家出走的原因,不如说更担心被自己的母亲victim shaming。

我的母亲是internalized misogyny 的深度受害者,同时也是misogynistic 父权体系的忠诚捍卫者,可悲的是,她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她已经很宽容了,我成年以后,她会说:“你这些年,交了这么多个男朋友,我有说过你一句吗?”

我因为远嫁,不问英国人要嫁妆,还做了丁克一族,被母亲视为异端。鼓起勇气祝她母亲节快乐,都能遭来一番羞辱,大意是下嫁了,吃亏了,彻底错过了。

今天,除了羞辱,母亲已经失去了任何与我沟通的愿望。我作为“作家”被人提及,想与她分享一点喜悦,她会说:“不是作协的,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 我拍纪录片,或撰写非虚构,试图以记者的视角,记录一块变动中的版图,她会说:“连记者证都没有,好意思说自己是记者?”我选择以文为生,生活几度陷入困顿,回家过年,给母亲的压岁钱不过一两千元,而别家孩子“个个开车带父母自驾游”,因此更令母亲不齿,翻出我大学毕业时的誓言:“说什么‘要为妈妈买楼’,楼呢?影都没有吧!到头来,还不是我给你买?”——为了给大学刚毕业不久的我买楼,母亲掏出十万元积蓄,而二十四岁的我也懵懵懂懂地收下了,付了一套二手两居室的首期。这十万元,成了我啃老的证据,从此如影相随。母亲时不时拿它出来说:“口花花,狮子大开口,就得一把嘴!”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样的文化,才塑造了这个耻感深重的社会?为什么一个个体,一个女性,追求一点额外的自由,一点身心的愉悦,一点理性的不孝,都能深深地被他人,甚至自己的母亲引以为耻?直到有一天,我在Dr Gabor Mate那里听到这句话,耻感是失爱之后的产物。我们的文化,谈孝道,谈感恩,谈服从,谈交换,谈不容置疑的绝对,又几时容许人们去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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