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衣所指

繡衣所指

青褐


艷陽高照,空蕩的午門外,巍峨宮牆在磚地上撐起暗角,一紺色小身影蹲於光影交接處,專心注視地上一排綿延黑蟻。男孩將軟嫩的臉蛋枕於膝,食指中指做走路貌,與大隊整齊劃一地前行,在黑蟻爬上一小團碎布時停下步伐,做了個跳躍之姿,遂回到起點,周而復始。

石板被烘得熱,淡淡的鐵鏽和腐敗味悄然蒸騰,男孩動了動鼻子,視線停在碎布上,思索那抹殷紅究竟是布料原本的顏色抑或是染上的時,發現幾隻黑蟻脫離隊伍,試圖將不遠處另一小塊裹在碎布裡的軟糯肉末搬回大隊裡。男孩眨眨眼,隔著布捏起肉末,只見黑蟻一隻接著一隻攀爬,起先死扒不放,隨後不知是放棄了,還是抵不過騰空的重,終是鬆脫落回地面。


「這不是駱家的小孩兒嗎?怎麼一個人蹲在這兒,不找其他孩子去?」

駱冀清回頭,不著痕跡甩掉手中物起身。駱家剛搬來這區一月有餘,左鄰右舍駱冀清已記的差不多,有點年紀的女性是隔壁街坊的,家有兩名孫子。

「劉嬸。我來看廷杖。」

聞言,劉嬸眉頭一皺,不禁碎念:「小孩兒別因為好奇亂竄一通,瞧你看完還縮在地上不趕動。劉嬸正巧有麥芽糖,喏,拿一塊吃,壓壓驚。」

駱冀清不置可否,接過薄的透光的麥芽糖片舔著,與對方回到人來人往的市場裡。

「說錦衣衛冷血無情不是假,下手未免太重。」劉嬸一邊接過攤商遞來的蔥,一邊搖頭,「那官老爺素來名聲好,不知犯什麼罪,命保沒保下來⋯⋯」

駱冀清專心吃著手中的糖,嘈雜的吆喝聲間,半晌才響起男孩不慍不火的聲音:「會死吧。」

「劉嬸有看到太監的腳嗎?內八的。」乳齒輕咬,啪嚓清脆一聲,薄糖片斷成兩半,「往死裡打的意思。」

劉嬸面露古怪,低頭瞧向齊腰高的男孩。「小孩兒上哪聽來這些的?不懂別亂說。」

「嗯?我父親是錦衣衛啊。他跟我說的。」

不顧劉嬸瞬間刷白的臉色,駱冀清嚼碎口中的糖,乖巧地朝人行了個禮,轉身一鑽,沒幾下消失在人群中。


*


像被抽了骨頭似的。

當氣絕的花色幼貓落在掌心間時,這是駱冀清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想法。不是恐懼,也不是錯愕,而是純粹的驚訝,使得他不住收攏雙掌包覆垂軟的身軀,感受細軟毛皮下的餘溫。

「說。你前陣子都幹什麼去了。」

少年罰跪於祖祠前,聞父親的問話,輕聲道:「我在樹下看到這隻貓,覺得有趣,就留下來逗他了,沒去學堂。」

起先他低眉順目,抬眸時,黛色裡滿是坦然的困惑:「但那是我,跟這隻貓有何干?為何父親可以殺死他?」

碎裂聲瞬間響徹大堂。

駱允剛收回扔出茶盞的手,冷眼看著混了紅絲的茶水自少年的額角流下。

「還敢問我為什麼可以殺死你的貓。」他一拳砸向壇木桌面,「就憑我是你父親,如何管教,由不得你這個逆子過問!」

駱冀清因茶碗砸來的力道頭偏向一側,但依舊挺拔跪著,任由溫熱液體滑過下頷,浸濕交領。握著幼貓的指頭輕輕一動,他憶起這幾日每每來到圍牆旁,花色幼貓便一蹦溜了個沒影,但他總會把對方逼至牆角,抱起來耍玩,見那張牙舞爪卻毫無法子的模樣時樂地直笑。


就如拔掉飛蛾的翅膀、扭斷蝴蝶的細肢、輾壓黑蟻的身軀,人與畜生本就不同,掐在手裡時不覺如何,因為想做,因為能這麼做,便不覺有愧。

就如駱允剛之於駱冀清,權握誰手,誰就有處置的能耐,天經地義。


「自你祖父與開國皇帝征戰天下,被賜予錦衣衛總旗職位,傳至為父時被提拔至百戶,駱家一直蒙受皇上恩情。你將來襲職便是要替皇上分憂,平日訓練一刻都不可怠慢!」

陳年訓斥已聽了不知幾遍,效忠的皇上是什麼概念,駱冀清不知曉,但此時此刻被男子的存在壟罩,他突然憶起宮牆彷彿能吞噬人的陰影,以及劉嬸那張刷白的臉——那之後,對方再也沒稱呼自己是小孩兒了。

握著幼貓的指頭漸漸鬆開,駱冀清將皮毛包覆的軟肉放置地上,朝駱允剛低下頭。

「孩兒知錯。」


夜深人靜的宗祠裡,駱澄茵跪在蒲團上,心疼地替弟弟右眉上的傷擦去乾枯的血汙。

「父親這回太過頭了。阿清,小貓的事別太難過,我去請母親來,讓他平平理。」

駱冀清依舊維持白日的姿勢,腿腳都發麻了,但只是聳肩一笑:「不必打擾母親吃齋念佛了。況且,父親也沒說錯。」

「⋯⋯你就是這樣,太乖了。」駱澄茵忿忿地扭乾帕子,拿起瓷瓶替人上藥,「成帝上位時欲拉攏錦衣衛,提拔一批老總旗至百戶,父親不過因值勤時受傷才得以提前趕上這波,有名無實,卻以為被聖上重用,把活捧得高,連帶在家裡脾氣越發大。」

駱冀清聞言只是笑笑,突地問道:「姊姊也覺得錦衣衛是造成人心惶惶的冷血殺手嗎?」

駱澄茵一頓,少頃道:「吃的穿得都是錦衣衛俸祿,我還沒矯情到一邊用一邊唾棄。我只是看不慣他把家裡當詔獄管,可真正的詔獄還不歸他管呢,不過是個站崗的!」

駱冀清愣了下,笑出聲:「這話只能留在祠堂裡了。但願祖父不會託夢給父親。」

「活人尚且鬥不過,我怕死人做什麼。」駱澄茵將一白饅頭交到駱冀清手上,沉默片刻,道:「阿清,你若不想當錦衣衛,可以不用當的。」

「我想當啊。」駱冀清剝了塊饅頭扔嘴裡,神態自若,「可不能愧對父親一片栽培的心意。」

駱澄茵觀察少年的神情,終是看不出絲毫勉強之意,露出莫可奈何的笑:「錦衣衛有什麼好的。」

駱冀清嘴角噙笑,注意到袖口沾上一搓花色毛髮,撫去的同時,掩在背光處的黛瞳微瞇。

「挺威風的,不覺得嗎?」


*


自駱家搬來已有六年,胡同裡的人來來去去,這日,幾名少年聚在一塊遊玩,初來乍到的人明顯想在新地盤稱王,屢屢忽視遊戲規則,見駱冀清像這群的頭,卻長得斯文,更是不把人放眼裡。

同夥的看不下去,忿忿向前:「你知道他爹是誰嗎?他可是、」

剩餘的話音被抵在胸口的掌給止住。駱冀清向前一步,嘴角含笑,不急不徐道:「說說我們這兒的規矩。你有能耐鑽漏洞不被人發現,儘管這麼做,但若沒能耐,就是在打擾大夥的興致,該罰。明白嗎?」

當對方依然故我,駱冀清偏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眸再次抬起時,裡頭是宛如凜冬的冷。

「你自找的。」


駱允剛今日較早歸宅,來到書房解下披風後就坐,揉起犯老毛病的腿部舊傷。他招來駱冀清給備藥,同時話聊差事,自己一成不變的活僅寥寥提幾句,對錦衣衛整體差事的見解倒喋喋不休一陣。駱冀清安靜聽著,心裡盤算對方該找上門來了,直至話題告一段落,才主動開口:「孩兒有事要告罪。」

他放下托盤,抱拳道:「今日與隔壁街新搬來的李家兒子遊玩,孩兒聽到他講當今聖上的不是,一時氣憤,與之發生扭打,下手失了輕重⋯⋯請父親先行責罰。」

駱允剛看著人半晌,除了指節處泛紅外,未在少年身上瞧見其他傷口,這才擺擺手,道:「只會添麻煩。罷了,是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在先,這件事就這樣。你姊姊的大喜之日要來臨了,別再觸霉頭。」


駱冀清端著空瓷碗退出書房,回到廊下時,正巧見著從佛堂踏出的駱澄茵,手裡握著串棗木雕花佛珠。

駱冀清眨眨眼:「阿清竟不知姊姊信佛了。」

對這份調侃,駱澄茵勾勾唇角,興致索然地端詳手裡的佛珠,「母親給的,說是保佑,順道叮囑些嫁人該注意的事。」

駱冀清頷首,視線落在不遠處緊閉的拉門,隱約的木魚聲和燒香味從縫隙鑽出,昭示裏頭終日不見人影的魂仍在。

「以後這個家,只剩你面對他們了。」駱澄茵嘆口氣,接過駱冀清手裡的托盤,「姊姊要嫁人,阿清會不捨嗎?」


不捨嗎?

駱冀清望著那本一直配戴母親手腕上的佛珠,記憶裡撫著腦海的纖纖玉手總是溫柔,垂掛眼前的鏤空佛珠卻如被螻蟻蛀蝕,千瘡百孔,飄散著沉悶腐臭的自怨自艾。

那間房,乃至這整間屋子,成日被浸在死水裡的瑣碎平凡充斥,令他作嘔。

為了自己也為了駱家,駱澄茵出嫁是必然,駱冀清清楚也樂見,只不過,她若也成那模樣⋯⋯多少可惜。


思及此,駱冀清感到有些索然了,但仍道:「我想,姊姊也不會想在駱家成為老姑娘,淪為笑話。到了夫家,有佛珠伴身,總安心些。」

聞言,駱澄茵先是拍了下駱冀清的頭,才笑罵道:「等佛來救,晚了。真當我到夫家就沒法子了?母親沒有馭夫術,姊姊我還略知一二。」

夕陽掠過飛簷,在駱澄茵的素色襖裙染上喜氣的紅,手裡佛珠彷彿一顆顆被點亮,包裹著悶燒的火星。

駱冀清緩緩眨了下眼,火光才再次躍動在兩汪深潭上,面上笑得溫和。

「如此,阿清拭目以待。」


*

西風正濃,院裡盛滿秋意的枯葉摩娑作響,反倒凸顯駱家的空蕩與靜悄。

一縷帶苦的藥味裊裊升起,跟著黝黑泥漿落進潔白瓷碗裡。駱冀清背光站在爐灶前,從交領拿出包藥粉,慢條斯理拆開紙張,突然憶起什麼,掐指算日期,喃喃道:「差不多了。」

於是他改變心意,將藥粉包扔進火堆裡,端起托盤起身,沿著長廊來到臥房前輕扣門板,不等裡頭應聲便推開。

幽暗屋裡,塵埃在絲絲微光中飄零,床榻上的男人面如死灰,正雙目放空望著帳頂。這兩年駱允剛的身體每況愈下,性格越發陰晴不定,渾身不時犯疼,近幾個月幾乎出不了門,錦衣衛的職只得虛掛。駱冀清來到床旁,斜睨桌几上放涼的半碗粥,把還冒熱氣的藥碗遞到駱允剛面前,對方伸出微顫的手,卻在對上眼時突然發怒,手一撥,瓷碗應聲碎了滿地。

「你這雙眼,長得跟那女人真是一個樣。」落允剛粗重地呼吸著,額際冒著細汗,「居然敢問我俸祿的事⋯⋯」

駱冀清低頭看向被潑髒的衣襬,面上神情依舊,從口袋拿出塊帕子,仔細擦起被燙紅的手,悠悠開口:「說到俸祿。父親過往曾提過錦衣衛裡有個不到十六歲襲職的,依規定只能當候補官職,領半俸。敢問那人如今補到實缺了嗎?」

駱允剛不知為何提起這齣,但還是道:「實缺哪這麼容易能補上,家裡沒點背景,一時半會輪不到他。問這個做什麼?」

「這樣啊。那之前確實該等。」駱冀清點頭喃喃,收起帕子,拉過梨木凳坐下,雙手交扣於膝,朝人一笑。

「父親,您不是一直希望孩兒繼承您的衣缽嗎?時機差不多,該退了。」

「⋯⋯你說什麼?」

也不顧駱允剛正用著,駱冀清自榻上抽來個枕頭,輕鬆道:「孩兒在說,讓您把位置讓出來呢。」

駱允剛看著駱冀清把枕頭疊放腿上,雖職責內容無足輕重,多年經驗仍讓他在不可置信之餘,升起不祥的預感。

「逆子。你是不是對我的藥動手腳?」

駱冀清笑道:「良藥苦口,您放心,不會致死。」

羅允剛渾身一震,下唇輕抽兩下。

「你⋯⋯這是尋仇?」

「孩兒跟您哪有什麼仇呢?不過是您擋住了我的去路罷了。」

駱冀清側坐到榻上,十六歲的少年身軀還未完全長開,但要錮緊一個消瘦病人的雙腕亦非難事,「好好的錦衣衛官職落到您手上,這麼多年才玩出這點程度,孩兒在旁邊看了著實心痛。我會照顧好母親和姊姊,您就安心去吧。」


軟枕壓上口鼻前,駱允剛看見昏暗天光落在駱冀清眸裡的黛色深潭,透不出一絲暖,耳畔只聞一句悠悠笑意。

「你方唱罷,我登場。」


*


駱冀清回神時,正身處一條陰暗潮濕的方寸地,兩盞火在黑暗裡撐出一小片幽微的光。厚牆隔絕下,四周悄然無聲,僅有斷續乾澀的喉音,以及鐵鍊在四肢抽動時發出的鏗鏘聲。

駱冀清鬆開扼住喉頭的五指,被銬起的犯人劇烈地倒抽了口氣,大口呼吸,反覆地缺氧讓他臉色呈現不自然的脹紅,咳出的涎水糊在結痂的長鬚中。他不斷乾咳,卻仍使盡力氣,嘶啞怒罵出聲:「皇帝的走狗!」

駱冀清掏出帕子,慢條斯理擦拭手,「普天之下,誰不是?」

「我忠的是大義!為此勸諫皇帝,被關詔獄也在所不惜!」

「那不也還是為了個『敢諫言』的美名。」駱冀清從檯子上拿起個鐵製短掃帚左右端詳,睨了對方一眼,唇角勾起,「誰不是什麼東西的奴隸。我敢承認是權力的狗,你呢?」


當駱冀清跟同僚踏出北鎮輔司時,外頭明媚日光照得他們一時睜不開眼,抬起護腕遮在視線前。

「白虹啊,聽說你最近要升職?我說你也真是怪人,」那同僚伸了個懶腰,一把勾上身旁人的肩,「有百戶可以襲職,卻說感念父親,自請降級,才要這樣繞遠路。」

駱冀清笑道:「我要是當時從百戶幹,還能讓你跟我勾肩搭背的嗎。這叫意外之喜,世事難料啊。」

兩人走上台階,遠遠瞧見下朝的文官走過,為首的幾名絳紅官服飛揚,彷若從宮牆直接踏出,緊接跟上的烏紗帽黑壓壓一片,在漢白石磚上湧動,如墨跡在宣紙描摹綿延黑蟻。

「怎麼了?」同僚駐足側頭,見身旁人正食指拇指併攏,做虛捏提起貌。

一陣風起,駱冀清抬頭,瞇眼看向黃琉璃瓦上翻湧的雲浪,那日板聲落下,滿天紛飛紅雪歷歷在目。

「⋯⋯沒什麼。」

他輕輕鬆手,面露莞爾:「只是覺得,舒心。」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