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
書籍修復刀分離書脊書頁的劃音、黏合劑被刮除的嘎嘎聲、鐵槌敲擊書脊的咚咚鈍音迴響在鮮有人聲的書籍修復室。
將折疊和蜷曲的書角沾水、撥動鑷子將其扳回原位，用小熨斗慎重快速將其燙平定型。一頁、兩頁，數百近千次的重複動作在一些人眼裡堪稱乏味，但克奈緹娜只是專心投注其中。斜陽穿透玻璃，在木桌撒下行走的痕跡。
直至陽光攀上身，圖書修復師才終於抬眼看向前方時鐘，剛回憶上次這動作好像是一小時前，身體便趁她放鬆空檔大喊酸痛，迫使她只能放下手中工具，在位子轉動肩膀與手臂稍作休息。
恢復往昔的平整書頁讓琥珀色的眼中滿是成就，等等把下半部也壓好書角就處理好了。身體雖然在休息，但克奈緹娜仍持續想著接下來的工作：下班前把書脊整好送壓書機壓一晚嗎？還是來確認除膠和書頁修補有沒有漏掉的地方？
「在一下下就好了呢。」她凝視自己的「患者」低語。儘管無法讓它完全恢復原貌，但想到又有一本書能回到與過往差不多的樣子，克奈緹娜的心滿是雀躍。
「有沒有東西需要補充？」耳熟嗓音與鐵輪摩擦地面的聲響從走道傳來，恩索推著擺滿基本用具的推車經過桌邊，天藍的眼望向休息的少女。
確認桌面吸水紙的數量，克奈緹娜搖了搖頭，「現在不用，謝謝。」
「妳看起來很開心。」
「嗯？」
本以為會直接離開的少年仍在桌邊。他壓低聲音注視克奈緹娜的桌面，「有趣嗎？在做的那個。」
「應該、不算有趣？畢竟很機械性，重複性也高。」雖然只需耐心每個人都做得來，但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修復書籍最為無趣的一項工作。「那為什麼……」發問的恩索被稍遠處叫他的聲音打斷。克奈緹娜抬頭看著他的表情，解圍似地揚起嘴角，「先忙，晚點再聊？」
少年這才點頭回應，推著車離開她的位置。送回的黑色披風在恩索身後晃盪，克奈緹娜憶起前幾天上班前與樞機的私下對談。
『昨天見到那孩子時他是否有什麼異狀？』
意想不到的詢問讓克奈緹娜一頓困惑。與恩索短短相處積累的疑問滿腹胸膛，使她向樞機追問少年狀況，也才明白自己提問幾乎沒有回應的原因——孩童時就成為孤兒進入樞密院孤兒院，某次樞機正好撞見恩索與孤兒院同伴正產生激烈的致傷式衝突，因而將他帶回照顧。但這幾年下來，不論如何他都不肯談論自己過往與孤兒院時的過去——即使是照顧自己多年的人，恩索也不曾與他們敞開心房，而昨晚他似乎又有了狀況。
『是我、做了什麼才讓他那樣的嗎？』
『不，他難得和我們說了很多與妳出去時的事，因此我想知道妳是否剛好有注意到什麼。』
克奈緹娜想起別館樓梯上少年像在躲避害怕事物的神情，但沒察覺異樣的她只能如實回應。
『這樣就行，謝謝。另外這些事還請妳不要到處張揚。』
樞機沒公開表示恩索實質由他與司鐸照顧，因此公事上彼此仍是上司下屬的關係。克奈緹娜點頭回應，攸關他人的個人隱私，即使樞機沒明說她也不會說出去。
封閉的心、迴避特定人事物的行為反應。記憶深海被觸動而泛起暗流，少女垂落的視線正對傷痕累累的聖母詩篇。
『我、能做點什麼嗎？』
她朝轉身的男人詢問。樞機有幾縷皺紋的臉先是驚訝而後露出柔和笑容，搖了搖頭，『不，不需特別為他做什麼，用和他出去時相同的態度對待他就好。』
雖然樞機這麼回應，但做些什麼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修復室已經看不見恩索的身影，克奈緹娜拍拍臉又呼了口氣轉換情緒。她暫且壓下梗在胸中的輕微鬱悶，重新拿起小熨斗將精神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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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機台都可以用哦，放心挑順手的用吧！」
克奈緹娜朝駐紮別館的修復師道謝，懷抱書頁兩端都恢復平整的聖母詩篇動身離開工作室。雪境之國主奉懷抱花束與典籍的雪山聖母，與其信仰相融茁壯的樞密院為應對各式收藏耗損，中世紀以降修復書籍等器物的收藏興許也同為世界之最。
書籍修復師推門進入擺放各種大型設備的裝訂室，行經完全木製的縫製裝訂架、看了眼較現代版的傑夫皮奇無鍵款式，最後兩眼放光地走向一台十八世紀留存至今的鐵製襯背裝定器。碧璽的工作地因空間關係只能使用木製的桌上簡易型，距上次見到這檯古董已是大學兼差時，克奈緹娜備感懷念地輕撫冰涼檯面。
迅速清潔機器並備妥工具材料，分離書封與書脊時她聽見開門聲，順著音源克奈緹娜看見一顆灰色腦袋探了進來，認出來人的她揚起嘴角與對方示意便再次投身工作。將詩篇夾入固定板確認防滑墊沒有位移，她才轉動調節輪逐漸增加壓力將其完全固定在機器中，用熱風機加熱書脊謹慎緩慢地將舊膠刮除，確認書脊沒殘存半點碎屑轉身準備下個流程，圖書修復師才發現恩索沒有離開，不知何時起就這樣靜靜站在身邊。
「咦？你可以叫我的。」再次被無聲少年嚇到的克奈緹娜這麼說，但在恩索「有叫過，但妳沒聽到。」的回應後，想到剛剛幾十分鐘可能就這樣被靜靜圍觀，她的整張臉完全脹紅，「對不起、我沒聽到，偶爾修書時我會太專注沒注意周遭……所以，找我有事嗎？你的工作呢？」
「已經結束。就、看看。」
「啊？看看？這很平常……對呢，在聖座跟這裡的工作室好像都沒看過你，你平常負責什麼？」
「閱覽室的書籍整理和清潔。」
克奈緹娜剛想這不是修復部門的工作，才想到眼前少年其實是被樞機暗中收留的對象，而不是隸屬修復部門的人員。所以一起來後才負責幫忙補貨吧？克奈緹娜猜想。
「原來……之前沒看過、嗎？」克奈緹娜見少年點頭仍沒有離開，一個全新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好奇？」
「嗯。」
「有興趣？」克奈緹娜的聲調微微上揚，琥珀色雙眼彷彿鋪上一層光。
「……一些。」書籍修復師突然提起的情緒讓恩索退了一步。
「是嗎？好啊，哪邊有興趣呢？啊、不過先等我做到一個段落，可以嗎？」流利輕快的語速讓恩索愣一拍才點頭。拉回工作心的克奈緹娜從旁拿起調製好的膠水均於塗抹於書脊，將事先準備好的新襯布平鋪於上並確保沒有任何皺褶，「好了，想問什麼呢？」
「妳在做什麼？」
「原本的書脊舊膠狀況不好，剛剛重上新的，現在要把它和書封合併。」克奈緹娜刷上另一種膠水，兩者對齊後從中心慢慢朝兩側黏合，確認位置沒有偏移，才從襯背裝定器取出書放進平壓機壓實等待膠水充分乾燥。結束檢查，克奈緹娜笑著看向恩索，「放到明天做最後確認，這本書就修好了。」
少年點頭回應，視線沉默地在書本與克奈緹娜兩邊游移數次才重新開口，「妳看起來很開心，為什麼？」
「咦？我嗎……」輕撫仍微微上揚的嘴角，克奈緹娜另一隻手拿出手機，滑動幾下頁面後走向恩索，「因為，很有成就感吧。」
螢幕上是一張張帶有各式損傷的古物照片。細長手指滑動下，天藍色的眼睛前又是一本本如同往昔的書籍；散落的泛黃書頁被重新裝訂成冊、書邊沾染紅色顏料的字典恢復潔白、看似陳舊卻不像過去有半點破皮腐爛的皮革書封……一本又一本，成為能夠再流傳百年的寶物。
「很厲害。」
「是吧？不過有些是和老師或其他人一起完成的。」見少年看得目不轉睛，克奈緹娜把手機更靠向他，「小時候我很喜歡一部漫畫，它的第一頁是這麼寫的『書籍。它是智慧的結晶、具有思想的符號積聚、聯繫過去與未來的遺產。』某個魔法師曾這麼說：『守護書籍，即是守護世界。』」
「那是過往人們留下的痕跡，是為了將『某件事』保存傳達給他人的證明，儘管無法恢復最原本的模樣，但它們能繼續走過更多年月、能繼續傳遞『聲音』、保留書與持有者的聯繫，我覺得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克奈緹娜的嗓音平穩，卻有著她特有的虔誠。看著恩索的側臉，她小聲地又補了句，「而且看著那些書回復過往的樣子，我也覺得自己可以像它們一樣。」
「大概，就是這樣吧。」
相簿滑到最末端，克奈提娜收回手機，見少年還是依依不捨的模樣很自然地開口：「把照片傳給你嗎？」
「可以？」
「當然可以給我你的……啊，你的手機是不是不能收照片。」
「好像是。」
功能型手機被恩索拿了出來，克奈緹娜再次確認那的確是傳統到不行只能通話傳簡訊的那種，「真的是……不換新一點的嗎？基本款就很方便了，這樣也能把照片傳給你。」
「我、需要先詢問看看。」
為什麼要問？克奈緹娜正要說出口便想起恩索的監護人是誰，「你手機是……需經過同意才能買？」
「不是，是不久前庫尼伯特司鐸要我帶著。」恩索垂頭看著手機，「這是我選的。還能用，感覺不能換。」
「啊，你是覺得可能會被拒絕嗎？」克奈緹娜微微停頓，她不清楚恩索與兩位監護人實際的關係如何，只能憑藉與他們的互動猜想為人，「如果好好解釋清楚，也許他會理解的。畢竟接觸不熟悉的事物難免不確定自己的需求，實際使用後發現想要或不想要什麼這件事，其實很常見。像我也是有些工具實際拿上手才發現與它不合呢。」
「所以，嘗試問看看吧？」克奈緹娜看著抬頭的少年凝視自己，皺緊的眉頭彷彿在思考她的話。她相信來問自己恩索狀況的樞機是真的關心他，也覺得少年談到司鐸時沒有任何負面情緒，他們之間或許差的就是最為關鍵的那步吧，「想要什麼就必須自己先說出口，這樣才有機會。嗯、算是我自己的個人經驗吧。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怎麼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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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奈緹娜從公共浴室回來時宿舍房間的時鐘正好顯示晚上八點。
與臨時室友點頭進行無聲招呼，她縮回暖爐旁挨著茶几的布製單人椅，拿起勾針將暫放茶几尚在編織初期的圍巾挪到自己的大腿，繼續織起未完部分。林克雷特家過往就有在佳節編織毛線贈與家人的習俗，來到碧國後也順勢融入當地文化——唯有毛線選色仍維持過往傳統，不以純白而是以各自髮眼的色彩為基調。數條織好的棕黃色系圍巾至於茶几的麻籃，唯獨現在手中迥異於家人的灰藍色彩。
織給不是家人的人做什麼？
冷靜冷靜冷靜。柔細的手指放下勾針，克奈緹娜按著胸口吐氣，仰頭迴避那抹灰藍。剛才就是要冷靜所以才去洗澡，但目前看起來成效還是不佳。
道歉、道謝、與樞機的對談、稍早分別時說「他在想想」的神情……揉雜諸多念想，使她猶豫數天後終動手將其編織。毛線店時那個「想做點什麼」的瞬間衝動，使她在結帳前回頭，害臊緊張激起的情緒如冬末雪花，一落地便化水消融。
不一定要送，她在心底補充，而且現在也有其他備案不是嗎。晚餐後去照相館印出的照片被好好包裝置於麻籃旁，怦跳的心逐漸回穩。整理好思緒，克奈緹娜終於將視線重投回尚未完成的灰藍之中。
補充：
縫製裝訂架(Sewing Frame)
傑夫皮奇無鍵款式(The Nokey Sewing Frame)
襯背裝定器(Backing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