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渡鴉

　　人頭落地後骨碌碌地轉，往返於無數雙踩著皮靴的腳間。同時有太多成員參與了這場血腥的盛會，以至於眾人無暇顧及腳邊是不是多了個似曾相識的頭顱。

　　這顆人頭曾經屬於克里斯多福．拉烏爾。

　　克里斯多福二十六年的人生大多都在海上度過。他生於貿易重鎮克姆鎮西南方的港口城鎮俄德鎮，年輕時就到海上擔任索具手，在商船無畏號（The Bravery）上見識過大風大浪。一路上他和其他水手都經歷過船長的打罵與羞辱，也吃過腐爛或不合格的食物，甚至好幾個月拿不到一份像樣的薪水。

　　對於在意外或者戰鬥中失去了手臂、手掌或眼睛的船員來說，這是乞丐般的待遇。老練的水手說囚犯的日子還過得比較好，而在經過十年的海上生活後，克里斯多福不得不同意這句話。

　　這年頭但凡是嚮往海洋的不外乎是渴望金銀財寶或者一場冒險的，但克里斯多福沒有那樣的願景，他出海僅僅因為商會不收人、需要雜務的商船則比比皆是，生活將他推向了大海，而浪濤終究將他生吞活剝。

　　一六八七年二月，克里斯多福的苦日子到了盡頭。

　　一艘四桅帆船在早晨駛過無畏號，擺盪在龍息平洋不安分的波浪之間。起初甲板上的水手都沒有多看這艘船兩眼，這種沒什麼特色的大型帆船自從新的大航海時代開始以來屢見不鮮，大多是來自俄德港的商船。

　　但當他們看清帆船上的旗幟時，不少人開始臉色發白。

　　——這時候就又得回來談談克里斯多福和他新鮮摘下的頭顱了。透過他混濁的眼珠看出去，一場混戰正在甲板上進行著。

　　是海盜的襲擊。他們沒少經歷過，卻仍在四帷帆船向他們開火時慌了手腳。船身被砲擊砸破導致了整艘船的劇烈搖晃，等到無畏號的船長雷吉斯．巴貝特下令展開防禦時樹木新生的枝椏已經在兩艘船之間牽起了一座木質製的橋。

　　「——開火、開火！」

　　雷吉斯．巴貝特聲嘶力竭地下令，抱著燧發槍漫無目的地射擊，卻擋不過劫掠的海盜一窩蜂衝上船，子彈打在帶頭那人厚重的土盾上發出徒勞無功的脆響。他們高聲呼喊著異國的語言，開始有船員被利刃開腸破肚。

　　這群海盜很顯然都是來自於野海的綠寶石島嶼，紅色的頭髮和滿身雀斑是他們最為顯著的特徵。他們存在於母親嚇唬孩子的童話當中、存在於龍息平洋之上，當然也存在於大大小小的城市貧民窟。他們的血液中淌流著出人頭地的野心，在航海的年代得到了絕佳的宣洩管道。

　　雷吉斯．巴貝特與他的船員們這回遭遇到的是航行在龍息平洋已有二十年之久的綠渡鴉（Green Ravens），為來往的旅人捎來死亡的訊息。腰間的纏腰布和驕傲地飄揚著的旗幟是同樣的綠色，和他們鮮明的紅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克里斯多福．拉烏爾這生看到的最後一副景象正是由張揚的紅色和綠色所構成。

　　仔細看看他頭顱的切面，其實相當特殊。

　　兩道血痕在克里斯多福的頸項留下了一個鮮明的「V」字，行兇者的力道有限，但是兩次攻擊還是足以讓她卸下一個成年男人的頭顱。

　　噢，是的，那是個「她」。

　　假如克里斯多福還能夠開口說話，他想必會就這個話題侃侃而談：他在街邊港口的妓院沒少見過紅髮的婊子，但要了他的命的那個婊子？她可真是個尤物。

　　紅髮的女海盜攻勢勇猛，每一次舉起手中的斧頭時她裸露的臂膀上的肌肉都會因此鼓脹和放鬆，她甩頭將及腰的髮辮拋至腦後，見紅的雙眼還在尋覓著下一個被害者，便被一雙熟悉的手拉到了邊上。那是她的丈夫。

　　「你懷孕了，不該跟著我們一起劫掠。」

　　「所以我該把所有樂子讓給你們嗎？」

　　女海盜露出了笑容，以雙手捧起她摯愛的臉孔，指腹蹭過他嘴角的血，為他畫出一道微笑的弧度：「我不認為。」

　　隨後她轉身將斧頭劈進另一個水手的頸側，砍斷了他的頸動脈，血液噴濺出來，像是克姆鎮廣場那個源源不絕的噴泉。而她的丈夫面露無奈地彎起嘴角，舉劍刺穿水手的心窩，看見妻子回頭看他的眼裡飽含著愛意。

　　「去開個房間吧，愛情鳥！」

　　其餘的海盜大聲嚷嚷著打趣道，「嘿、記住你現在可是在和你的船長說話！」這群海盜之中唯一擁有金色頭髮的青年高聲回話，故作威嚴的語氣卻被他藏不住的笑意給出賣了，他拉起潔白的領口去擦血，好像藏起妻子的一枚吻痕。

　　由於稍早的砲擊，無畏號開始沉沒了，傾斜的角度讓頭顱再次滾動、滾動，在焰火之間滾動，在血跡之間滾動，最後回到克里斯多福．拉烏爾敞開的失禁的胯下，讓他看上去像是用雙腿夾著自己的頭顱似的。海盜們以此為題材笑鬧了一陣，不慌不忙地把底層甲板搜刮而來的貨物搬回到自己的船上。

　　綠色的旗幟在藍天飄揚，四桅帆船的航道偏移開逐漸沉沒的無畏號，木魔法搭建的橋樑跟著輕巧地撤離開來，有一些人已經拿起了啤酒慶祝，也有一些人抱怨著血液弄得身體污穢不堪。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克里斯多福．拉烏爾在臨死之際，他的目光永遠定格在了茫然。而假如要現在這個斷了頭的、成熟的克里斯多福給年輕時的自己一個忠告，他會說：

　　海盜都是狗娘養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