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り染め

絞り染め


相抵的指端傳來熟悉的熱度。


於幽暗的居室中,側首瞥見那頰緣懸而未墜的珠光,清晰地映照在淺紅的眼底,正無聲傾訴別離的苦楚,滔似汪洋;那一百八十天的點滴於匯聚跌落的瞬間,竟莫名鑿下了窪痕,積洪連日不褪。


心底曾描摹過無數次友人的面龐,對於每一處線條變化瞭如指掌,画本あわ此刻卻辨不清掩藏在昏暗燈色下的神情,側目所窺取的淒楚恍若嶄新未知的媒材,積疊在成堆的畫冊之上,陌生得令畫匠一時無所適從。此刻便知曉糸屋在這次分手對象上放了多少感情,可面對較之過往來得傷切的淚痕,怯弱如她,僅能借重慣常的沉默,與丁點焦急中催生出的膽氣,終以顫巍的指尖探觸那擱置床畔的掌緣。


不敢抬眼去瞧那為夜色暈染的天藍,會浮現何等驚愕的情緒,她游移的食指以幾近摩挲的姿態,滑向同等纖長的指側,在邊界來回踟躕;那不變的感觸安撫了因試探而羞臊狂躁的心跳,画本小心翼翼以指節勾撓前端,感受到指腹處扁平而厚實的繭囊,是摯友讓頂針與指甲所磨鑄的印記,同自己指段間因提筆而愈發堅實的角質,於築夢的點滴歲月中交疊聳隆,彷彿她們間獨有的銘刻。


原想止於無聲相觸的慰問,任悲泣在靜默的陪伴中流淌,然而旋即勾纏更甚相扣的指掌,不可理喻地挾隨愈加臊熱的膚觸,驟然打亂了她始終壓抑矜持的步調。


這便是昭然若揭的引信。


「でぃど、ちゃん……」即便相識已逾十六載,相伴了泰半人生的光景,親暱的稱謂嚼在舌根間依舊黏纏,她得費不少勁吞吐,堪把含在心底的渴念顫出。見對方沒有應答,唯有越加侷促的呼吸填塞於沉默之間,画本便抿起唇角,順應本心執起溫熱的掌心,於那柔嫩的掌背落下一吻,不輕不重,惶恐虔敬。


相較嘴上扭捏難堪且虛飾的安慰,貼合肌膚的唇溫反倒能傳遞深刻的情意,亦是言辭不善的替代方案。可與友人早前交往的對象相比,如此心意又是孰輕孰重?她從來不願妄自猜度,一旦將感情放上天秤便會失衡,無所適從;卻仍會在糸屋失戀的空窗期暗自竊喜,同時為這卑劣的念頭開始自我譴責,循環往復。


可如今的景況,倒也並非趁虛而入。她想。這僅是填補山壁溝壑的權宜之計,為驟雨連日沖刷下的千瘡百孔,適時添上造物的加護,使其不致全然潰堤,能有一處安歇之地涵養再起。


是了。這般思量是純粹的。


而摯友偏首斂眸的暗許,印證了彼此秘而不宣的默契。她的吻自手背順勢朝心處沿途熨燙,在白皙的膚徑開闢踅步,彷彿正開展一趟不為人知的遍路巡禮,一拜一伏皆滿溢赤誠,濺起的水蓮花循道盛放,泛起一波波熾烈的漣漪;直至揭脫袈裟所掩藏的山丘,躊躇的步伐終究踏上那頂峰,於終點樹起挺立的標記,惹得停駐枝頭的鳥兒婉轉嚶嚀,那愈發灼熱的吐息在鼓膜邊緣兀然喧囂,引領信者更加癡迷於探究廣闊的山谷與窪地,像是要將屬於那人的肌理紋路掘藏殆盡,拓下畫冊所銘記那美好的一切。


此刻,過往的片段向前翻飛,無數畫影浮現眼前。


從草圖、底稿、碳線,再到底色、輪廓、罩染,無數的筆觸疊合重影,逐漸歸合至那年的夏日,蟬聲晌放起一幅幅曖昧的切片圖景——


那日禁果初嚐,她方大病初癒。


在神隱事件傷重後,她奇蹟似地抵禦了免疫風暴的侵害,卻也得知被唯一親屬所拋棄的殘酷事實。即便曉得母親的壓迫是自身始終揮之不去的陰影,但被壓迫久了的囚徒反倒對突如其來的自由感到無所適從,就連眼淚都無以潰堤,唯有旅鼠般的自滅堪得一絲安寧;彷如墜下懸崖的少女向一同度過劫難的摯友,懇求一段自崖壁邊緣所伸出的枝條,未料卻得到那人眼底一片廣袤的空色,將她殘破不堪的軀殼皆盡包裹溫存,並未落下一絲一毫。


彼時烈火燒爛後新生的膚層柔嫩,脆弱地透出微血管顫動的薄紅,猶如剝去蛋殼的卵膜般,將她赤裸的心跳毫無保留地展露,藉由相觸的脈動輕易傳達至蒼空彼端,在朝日溫婉親和的捧慰下,孵育出下一道稚嫩的金絲雀鳴,蓄勢待發。


那一刻,她們在交纏的歌聲中,一齊漫步上了雲頂。


無視所有關係阻隔,少女純然無畏的心境如花綻放,成就青春尾韻的嬉戲,更為彼此捎來了相繫的因緣。畢竟她們曾簇擁相同的痛楚,那幻境般鮮紅漆闇的七日,高懸的血月總呼喚噩夢的降臨,詭異的注連繩便糾纏往後年歲,將平和的日常撕裂,盡展人間的惡意暴行;本該漸行漸遠的命運收束交織,在人性醜惡的漩渦中浮沉,相擁與自傷遂成她們共有的秘密。


興許如此羈絆顯得扭曲且注定無法被世人所理解,然而画本為此番經歷卻感到慶幸不已。即便在日後種下體弱的病根、相隨的厄夜從未驅散,在反覆發燒似的夢魘與救贖間輾轉,未曾有消止的一天;可這便是她能緊攥在掌心,得之不易的微縮幸福。


她的下頜擱在光潔的肩窩上,細細嗅聞那汗與淚交疊的光陰,伴隨耳邊逐漸濡濕的海水味、愈加粗喘的鼻息與痙攣,在兩指端那飽含虔念的勾撓下,一同迸放開來,促成滿室洶湧的浪濤與蒸幕,將所有煩惱不安皆盡沖刷、升騰至雲端,終至消散無存。


而自己跟糸屋,又是何等關係?


即便親近至此,有時她也會徬徨思慮。是同居一室的租客?過於親密的摯友?共享罪愆的囚徒?抑或更加疏離或緊密的關係?


縱然自高中畢業後相伴了五年,甚至在大城市租屋升學、就業逐夢,笨拙如她,依舊無法摸清彼此的境界,遑論為曖昧的關係定位,僅能徒勞調製手邊的顏料,為每一瞬的變化堆砌上一刀刀色彩,直至今日仍然無法為這些混沌未開的作品命名。


糸屋,那溫暖笑容所牽引的唇角與弧線,於她而言,總若天上垂墜的蜘蛛之絲,是她不曾與他人分享的秘密與救贖;身處如獄黑暗的日子裡,朝陽透射的絲芒便是支撐意志的銀索,即便在暗無天日的井底,依舊熠熠生輝,光潔燦爛。


她輕輕啜吻起那顫抖的唇線,細膩觀察所有屬於那人的皺褶弧度,並把所得所獲復刻進了未完成的油彩之中,一筆一筆地攪動著松香油的黏膩,將不住洩露的呻吟與潮熱,調和進嶄新的色調當中,旋即勾勒出屬於兩人獨到的光澤和質地,在不斷變化的光影下反覆揮灑,而恭謹的畫匠則狂熱地主導這一切,於她晦澀的領域之中,竭力筆鑿。


為使畫作趨近完美,為使所描摹的蒼空、盡展純粹的美感——


正如她總祈禱糸屋能在遭受那些無妄之災後,依舊獲得屬於一般人的光明幸福。編織夢想、追逐愛情,在功成名就後成家立業,兒孫成群;她對於所謂美滿的光景,似乎僅存貧瘠不堪的想像,卻不妨礙自己為此紀錄那無瑕的笑容,專屬於摯友的每一幅面貌。


而此刻,無人有暇多想,意識不斷在彼此的交合間暈散,聲音擴染疊合為同諧的音韻,確立了狹小的空間竟為一方天堂,而福音便是那顫抖的絮語,呼喊著斷續的名諱直達天聽,在彼端兀自晑放。


正當那直抵高潮而滾燙的身軀癱軟下來,她獃然地接住了友人彷彿正墜跌的重量;抱扶著那赤裸的軀體,她在心底仔細回味方才的一切,彷彿要將這得來不易的一幕,惦鑿在回憶的畫冊之中,全然忘卻一開始的目的為何。


而毫無防備地讓一股力道給推倒,也不過是短短幾刻後的事情。


腦袋恰巧枕在了綿軟如雲的丘峰上,眼看天空中的朝陽不按常理地升起,那粉色的髮如瀑垂墜在頰側,與天藍的髮絲交纏在一塊。此時,画本あわ這才意識到:糸屋羅織的絲網早已成籠,將知更鳥的心臟層層包覆,延長了春的時限,讓世間美好困鎖方寸之間,逕以嘹亮的歌嗓呼求讚嘆。


駐守在鳥籠外的人,即便是自由身,卻也從未離步。


是了,她糸屋でぃど從不曾饜足。


「只有我一個人享受就太不公平了,あわちゃん——」


原先的局勢逆轉過來,到了下半段便是織杼的主場,畫師只能被動的將顏料嵌合進細密的纖維內,跟隨絲線那熱烈梭越的舞動,在蒼藍的帷幕間再度上演一齣齣從未定調的織染畫。


再這樣下去,必然會讓陽光給灼傷。


可那又如何呢?


她張開雙臂迎向她的太陽,她的光。


至消亡終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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