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
吃早飯時,瑟琳娜能感覺到,哈莉特一直盯著自己瞧。
那種目光和之前經歷過、好奇又引人不適的眼神不太一樣。至少他們的好奇既隱晦又止于表面,而哈莉特,她看起來更想將她剖開,眼裡的探究銳利得令人不敢直視。
瑟琳娜只能盡快解決自己的早餐,然後早點離開這張餐桌,但就在她以為誰也不會開口的時候,哈莉特突然問她:「……身體還好嗎?」
瑟琳娜嚇得差點摔掉手中的馬克杯,「……還好,」她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之後的每個咬字都盡量放輕,「……吃過藥之後比較好了。」
哈莉特點點頭,又低下頭咬她盤子裡的吐司。瑟琳娜等了一會兒,都沒能等到對方再次開口。
正當她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時,對方再次開口了:「你的病……還好嗎?」
瑟琳娜抬起頭,她的目光帶著疑惑,似乎不太理解對方在說什麼。
哈莉特看著她,手指輕輕在胸口比劃了一下,「這裡。」她說,神色裡是坦然的關心。
「你的心臟。」
「多爾緹家的孩子?」
面前的老婦人面色古怪。她坐在搖椅上,花白的頭髮依舊端莊的盤起,一如她退休前在多爾緹管家時的幹練,「你問這個做什麼?」
哈莉特・勞倫斯端坐在椅子上,她捏著手指,丈夫過世後她就將婚戒摘下了,現在手指上空空如也,她還不太習慣。「有人介紹了工作,我想說提前了解狀況比較好。」
「你不是還去拜訪了費昂嗎?怎麼了,那個老園丁什麼都沒告訴你嗎?」
「他說他也不清楚,我……我也問了其他人,但是他們知道的也有限。」
老婦人沉默著看著她,混濁的目光裡滿是某種不贊同的指責,但當時的哈莉特還不明白那些情緒從何而來,只是聽見她說:「比較安靜吧,身體不太好,我記得好像是心臟方面的疾病。那孩子音樂方面的才能也很出眾,你也知道她媽媽是什麼樣。」
哈莉特點了點頭。多爾緹女士作為一位優秀的演奏家,想必對自己的孩子也有著極高的要求。
她正要道謝,卻聽對方又說了一句:「至於另一個……」
「另一個?」哈莉特錯愕道。
老婦人又用那種眼神看她了,不知道是為了她的失禮還是為了她的無知,「你不知道嗎?」
「多爾緹家的孩子是雙胞胎──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
哈莉特按響門鈴,前來開門的女傭帶著她穿過庭院、穿過大廳、穿過狹長又空寂的無人長廊。哈莉特有意克制自己的呼吸頻率,至少不要將緊張無措的情緒顯露於表面。她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裡去,但隨著她們越往前進,方才若隱若現的樂聲也漸漸清晰,不再是哈莉特以為的幻聽。
一開始是零碎的單音,彷彿孩童的充滿玩樂心態的隨手閒敲,但越到後來,每一個音符自然而然地串連起來,如夜裡混著皎潔月色的清澈溪水,輕柔地淌過指尖,那樣寧靜優美。
哈莉特認得這首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
最後,女傭領著她來到一扇門前,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門後的樂曲並未停下,即使在哈莉特敲了門之後,她等了一會兒,始終等不到回應,便自己開門進去了。
這一次,演奏中的樂曲終於停下,坐在鋼琴前的女孩轉過身,白紗裙擺堆積在琴凳上,像剛剛經過的、花園裡怒放的白月季。
「您好,請問是勞倫斯女士嗎?」出乎意料地,是女孩先開了口。
「是的,初次見面。」哈莉特說。女孩有禮的態度令她大吃一驚,算她刻板印象吧,她一直以為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會比較難搞一點,「我是新來的家庭教師,哈莉特・勞倫斯,你叫什麼名字?」
「瑟琳娜,瑟琳娜・多爾緹。」
是比較安靜的那個。哈莉特回憶起老婦人的話,又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女孩。
紅髮女孩面色恬靜地坐著,令哈莉特感到意外的是,她的樣子看不太出來身體有什麼問題,雙頰泛著健康氣色的紅潤,雙眼有神,甚至連指尖也是正常的粉,而非心臟病患者更廣為人知的紺紫色。
可能症狀還沒那麼嚴重吧,哈莉特分神的想著。
「……是天生的。」
「噢,」哈莉特回過神,略帶歉意地對著女孩問道:「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我的頭髮是天生的,」女孩說,比起一開始的禮貌,現在她的語氣多了幾分煩悶,像是重申著說過好幾遍的話,「不是染的,不是什麼末日前的詛咒。」
「抱歉,我走神了,但我沒有那個意思。」哈莉特尷尬地說,她不想為了一時分神搞砸這次的新工作,「我確實在看你的頭髮,噢──我是說,你的頭髮很漂亮。」
「……漂亮?」女孩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看上去很是訝異。
「是的。」哈莉特點點頭,或許一開始是掩蓋分神的藉口,但注意到後,她說出口的話帶了幾分真誠:「像是西墜的落日晚霞。」
噗嗤──哈莉特聽見了一聲突如其來的悶笑聲,但眼前的女孩沒笑。
她轉過頭,門口站了另一個女孩,一樣的紅髮,一樣的五官輪廓,但衣著較為隨意,簡單的寬大T恤和牛仔褲裝,襯的另一位女孩裝扮更精緻。
「別笑了!」坐在鋼琴前的女孩站了起來,朝著門口的姐妹羞憤喊道。
「咳,不好意思。」門口的女孩走進來,她的打扮休閒隨性,但言談間出乎意料的講究,比起她的姐妹,更講究用詞和某種標準的應對進退。「您好,初次見面,勞倫斯女士,我是──咳,我是珂里娜,珂里娜・多爾緹。」
她笑盈盈地說著,雙手背在身後,看起來很是乖巧,但哈莉特莫名想起老婦人對她說的話。
「──另一個女孩,」離開前,老婦人這樣對她說,語氣裡帶著幾不可聞的憐憫,「比起她天生病弱的姐妹,比較健康,也更外向一點。只是,我建議你不要太在意她。」
「為什麼?」
「為什麼?」老婦人重複了她的疑問,更多像是在諷刺而非反問。
「──為什麼家裡明明有兩個孩子,可不論你怎麼打聽,聽到的只有其中一個呢?」
哈莉特坐在餐桌前,看著自己對面的女孩繼續沉默著。
一樣的紅髮、一樣的五官輪廓,她想著,同時回想起四年前,同樣一起度過了那個下午的另一位女孩。
即使是同卵雙胞胎,相似到這種程度也是很少見的。
──但也不是不能分辨,至少哈莉特知道該怎麼分辨她們。
哈莉特繼續盯著女孩的眼睛瞧,一如當初那曲《月光》後,在鋼琴前的對視。她換下了精緻繁複的白紗裙,比起之前更長的紅髮半扎披散在背後。
西墜的落日晚霞──她那時是這麼說的。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女孩才給出了答覆。
「……還好,」她說,聲音輕得像是蝴蝶起飛前的振翅,稍不留意便會消融在繁茂的葉片之下。
「……醫生說,已經不會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