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維爾⟩

⟨納維爾⟩

plurk@smilingonthesurface



自從納維爾昏睡不醒,又過了三天。


連日的高燒讓納維爾在床榻上躺了好幾天,昏昏沉沉的連坐起身都辦不到。血液在他雪白的皮膚下方匯集成暗流,凝固成大片大片的瘀血,浮現在他的皮膚表面。

他的胸口維持微弱的起伏。從某天開始,無論伊凡怎麼叫喚,納維爾都不再給出回應。


原本就和他寢食同住的伊凡這三天寸步不離的守在納維爾床邊。他依然一早便端著水盆擦拭他昏睡中依然秀麗的臉及四肢、梳理披散的白髮,也依然會像過去的每一天替他脆弱的皮膚細細塗抹香料製成的油膏。

他依舊每天都會貼近納維爾的前額,確認他的體溫和呼吸。

但是納維爾沒有醒來。

他輕閉雙眼,陷入沉沉的夢中忘了清醒的方法。任憑伊凡和其他人如何呼喊,都沒有半點醒覺的跡象。


這是伊凡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

那時的他正在替納維爾的四肢塗上油膏。納維爾脆弱的不只有皮膚,他整個人就像個易碎的陶器,一點磕碰都能出現一小塊青黑,經久不散;如今攤放在伊凡眼前的那條手臂上佈滿不明所以的瘀斑,紫紅色的瘀血以飛快速度往軀幹的方向不斷擴散,幾乎要看不見原本皮膚的色澤。

那個樣子像極他曾經見過的那些死去之後被擺放了好幾天的人。他們的四肢也能看見這些深色的斑塊。

納維爾正在從裡到外的腐敗。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伊凡也會意到了。

納維爾正在死去。


伊凡不是沒有見過死亡的人類,相反的還見過不少。莊園裡因為意外、疾病甚至被懲罰而死去的奴隸十分常見,他自己也曾經差點成為其中的一員;那些死去的人會在腐敗開始出現氣味時被發現,送到莊園外的一處沙坑裡隨意填埋,之後再也不會被提及。

人類也不過是一樣可以隨意處分的物品。曾經在莊園的生活將這個概念深深植入伊凡的心底。

離開莊園後,他們靠著殺人越貨的勾當過活。外面的世界有更多因為各種各樣原因而死去的人,無論是他殺的、不是他殺的,他對此毫無所覺;至於其他成員的死去,他多少會因此感到悲傷與憤怒,也同樣會盡力避免自身的死亡。這種本能像是喝水呼吸一樣自然,伊凡從沒細想過其中的差異。

從來沒人告訴過他,一旦與他人建立關係、交付情感後,死亡的意義會變得如此沉重。


在伊凡意識到那維爾即將死去的瞬間,他聽見了那個聲音。

那是從他的身體深處傳來的、十分細小而微弱,卻又清晰可聞的聲音。那個聲音尖利且含糊、無時不刻刨抓著他的靈魂,帶來淺淺的割傷,輕微卻難以忽視的刺痛著。

他聽不清楚那個聲音在說什麼,也不想聽清。

在納維爾清醒之前,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伊凡告訴自己。他用生活的疲倦與疼痛淹沒一切,用繁瑣的雜務將那個細小的聲音掩埋在心底深處、不見天日的角落。

伊凡告訴自己,他什麼也沒聽見。


納維爾昏睡的第四天,伊凡打理好納維爾的日常起居後,發現沙鼠的夥伴們正神情凝重的圍坐在長桌前,氣氛肅穆的討論什麼。

沙鼠的會議他從來沒有被落下過。事出反常,他皺著眉頭走上前:「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

「伊凡,你來啦。」

他的出現讓眾人頓時噤聲。坐在首位的是年紀最大的迪希芬和莉蓮,他們交換了一個謹慎的眼神,最後由莉蓮開口:「我們在討論小納的事。」

「討論什麼?要替他請新的醫生嗎?」伊凡交叉環抱在胸前,從大家臉上的表情大概能猜到他不被邀請的原因。他看的出來,但不願戳破,亦不願承認。

「伊凡,你冷靜聽我們說。」

迪希芬一手搭上莉蓮的肩膀。他看著伊凡,說話的語氣和納維爾有著相似又極為不同的沉穩:

「我們在討論納維爾的喪禮。這一次他恐怕撐不過去了。」

「小納還活著,你們就在討論這個?」

伊凡緊抿著唇,他的視線一一掃過在場每個人的臉,末了才望著迪希芬續道:「他還躺在床上,還有呼吸……」

迪希芬的視線由始至終都對著伊凡。他以就事論事的態度,幾乎不帶感情、直白的敘述:

「可是伊凡,等到那時候再討論就太遲了。」


迪希芬話音剛落下,伊凡毫不遲疑地抽出他花紋繁複的佩刀架上迪希芬頸項。

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不住的顫抖,只除了握刀的手正穩穩的架在迪希芬身前;只消再往前分毫,鋒刃就能刺破皮膚、割開喉管。

「伊凡!你在做什麼!快放下!」

「你才快死了。」一字一句從他咬緊的牙關迸出,伊凡死死的盯著迪希芬,不顧身旁阻止他的其他人將刀鋩往前推送。

鮮血從鋒刃溢出,順著迪希芬的頸部淌下細細的血線:「再多說一句,我們就來討論你的葬禮。」

「就算你這麼做也沒用。納維爾快死了。這是事實,伊凡。」

迪希芬直視伊凡,臉上沒有半點恐懼。他按上伊凡持刀的手腕,緩緩將他推離自己。沒有花費多少力氣。「這些事情總是有人要做。」

「但是不是現在,迪希芬。不是現在。」伊凡啞聲說。

他不懂其他人為何要用那種表情望向他,那種彷彿在看陷阱裡不斷掙扎的動物的眼神,好像他很可憐似的。

他又聽見那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嗡嗡作響,擾亂他的思緒。

「納維爾會醒的。」伊凡不確定自己在對誰說話。是對在場的每個人、是對眼前的迪希芬,還是對他心底那個越發振聾發聵,不斷絞緊他胸口的聲音說。

「他會好起來的。」

伊凡緊攥著拳頭,用盡全力的開口。彷彿只要把話說出口,語言就會變為現實,納維爾便會真正的好起來。

「小納不會死的。」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想過納維爾死去的那天。至少不是在現在,他們距離「衰老」這個詞還很遙遠的時候。

納維爾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即便他善於隱瞞,也藏不住這個事實。所以他總是在忍耐,直到到達他認為可以曝露脆弱的位置或者時間點,才會讓自己倒下。

但是不管再怎樣的虛弱或高燒,納維爾的意識大多是清楚的。他面帶溫和的笑容面對所有人,用虛弱的聲音感謝伊凡的照顧,或者對沙鼠下達每一條冷血無情的指令;而不是像這般躺在床上,除了呼吸的起伏外,對外界沒有絲毫的反應。


再怎樣的病痛,只要悉心調養一段時間,最終都會恢復如初。過去的經驗這樣告訴他,伊凡也是這麼相信著。

但是這次,看著納維爾安靜的睡顏,伊凡的信念開始產生罅隙。

——如果納維爾這次真的不會醒來了呢?

伊凡伸手碰觸納維爾的臉。深夜裡,他用顫抖的指尖在月光下細細描摹納維爾的輪廓。即使病的深沉,依然不改納維爾在人群中也過分美麗的容貌。伊凡從納維爾消瘦的側頰一路勾勒,撫過他長長的眼睫、額際與鼻尖,最後輕輕按上他柔軟的薄唇。他可以感受到微弱的氣息噴薄。納維爾還活著。至少現在還活著。

但是還能活多久?

伊凡收回手趴在床邊,雙肩微微顫抖。他聽見碎裂的聲音從看不見的黑暗裡傳來。碎片落下,縫隙又延伸了幾吋。他用許多方式企圖遮掩裂隙的存在,只是隨著納維爾陷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久,縫隙越來越長、越來越深。直到他再也遮掩不住。

他聽見那個聲音從縫隙裡傳來。震耳欲聾的,他不願聽清的那個聲音。

他無法想像沒有納維爾的世界。

他無法想像納維爾的死去。


伊凡趴在床邊睡著了。他握著納維爾纖細冰冷的手,做了一個深沉的夢。在夢裡,他騎著駱駝行走在夜晚的沙漠,遠方沙丘一座翻過一座,影影幢幢。

納維爾就在他身邊。他坐在另一匹駱駝身上,身體隨著前進的步伐規律的晃動。他們要去沙漠的另一端,一個遙遠的地方;要花很多時間才能到達,但是沒有關係。

我們可以做到,伊凡。夢裡的小納對他說。再陪我走一段路吧。


再陪我走一段路吧。

光線從沙丘的另一端點亮,天際線沿著起伏鍍上一層金邊。朝陽從沙丘背後升起,金燦燦的光芒照亮整個沙漠、也照亮了納維爾美麗的臉龐。伊凡望著納維爾安穩微笑的側臉,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一定是沙漠裡的陽光太刺目,又或者納維爾的存在令他太過安心的緣故。


別哭,伊凡。別哭。納維爾貼著他的額際說,就像他們常做的那樣。

別害怕,伊凡。我就在這。

我一直都在這。


伊凡是被陽光曬醒的。

白日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被褥上,洩漏出來的部分落在伊凡的臉上。他拱起酸疼的腰背伸了個懶腰,不知是誰替他披上的薄被順勢滑落在地。


「早安,伊凡。」

輕柔平穩的嗓音響起。伊凡猛地抬頭,看見納維爾正坐在床鋪上,若有所思的盯著窗外灑落的朝陽;半晌才轉過頭,背著光朝他微微一笑。


這時,距離他們加入三姊妹商團的東行之旅,尚有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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