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Li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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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偏僻却富饶的神迹大地上白昼早该到来。在水雾沉沉的覆盖下,却连给予几缕曙光都吝啬无比。由黑蓝绿三色混杂的海水不断翻涌着,在黎明中细微的晨风浮动之下,竟然也波澜汹涌。

不死人很早就失去了睡眠。不过是思维停滞了片刻,闭目暂时休憩也无梦。他甚至都用不着躺下。只消坐在那里,把碎裂的面具扶到一边,定睛向空中一点,神经逐渐由绷紧的战斗状态松弛下来,意识陷入浑浑噩噩时,就好像在猛烈的徒劳挣扎过后逐渐疲倦,滑陷进了没有哀哭和掩埋的葬礼,主动投向死亡的怀抱那般。那种晕迷和超然,使他一瞬间产生了能够解脱的错觉。

他没有选择抱着那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入眠。尽管他知道与情人相拥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可他千疮百孔的内心也滋生出一丝许久未尝的恐惧。死神开始罕见地惶恐自己会失去。说来讽刺,他们此刻正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冗长得难耐的人生里,再没有此时更令人温暖和安心的片段,可却再也没有比此时更焦灼和孤独的时刻。

这种焦虑像涨潮的海浪爬上浅滩般,将他一点点浸染吞没。一阵席卷上心头的自我嘲弄,又轻易地刺痛了那几根遍布在腐烂的心脏深处的神经。不死人甚至没被赋予患得患失的资格,因为是他一次一次下狠手伤害这个本来就沐浴着残忍的光辉出生的年轻人。杰西·麦克雷每一次的厄运临头都是起于与自己相遇,终于他离开自己。

他的人鱼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和颤抖中半睁开了眼睛。麦克雷茫然地摸了摸他屁股底下人类的造物——相对于无际而深邃的大海来说,太过于坚硬狭窄的床垫。他的意识不怎么清醒,却像是要撕裂眼角似的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水汽。

他想把死神扭曲的面影给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当那棱角冷硬,被面具半盖着的冰冷苍白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他一瞬间认出来那是给予自己如此折磨的恶鬼。他抓紧了带着湿气的枕头,虚弱地低垂着头干呕不休,喉咙里夹带着呛入的海水,从口中流下来带着盐腥味的唾液,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落下,打湿了下颌压着的亚麻织就的粗糙布料。

“我会恨你……”

而施暴者静静地看着痛苦的人鱼埋在枕头里不断地呻吟。他的人鱼在微不足道的单薄被料下崩溃般地猛烈震颤。因为血统敲定的无能和缺陷,他无法控制自己大腿和脚趾的肌肉不断地收缩和颤抖的动作,姿势丑陋而别扭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在那一瞬间,不死人见证了他昔日的异族情人痛苦顿时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尽管全身上下的皮肉都被腐蚀出无法抹除的伤痕,他做海军大副时的视力还是那样傲人,以至于麦克雷在疼痛中绝望而激烈地挣扎时,身下一层一层卷起又舒展的布料褶皱,由卷曲狰狞的杂乱线条,变为沉寂在一角的固态浮雕,这一幕全被他尽数纳入眼底。

突如其来的遗忘迅猛得就像最精准的突袭,令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都猝不及防。虚幻的神明真是残忍。莫须有地为一个人敲定好挥之不去的悲惨结局,毫无理由地布好周密的计划,只为了更无孔不入,顺理成章地折磨他的子民。

但这一次这诅咒意外地没奏效得那样明显,上帝百发百中的好运气到此为止了。人鱼特殊的血在这饱受困苦的身躯里,反复倒流得陷入了疲惫。此时调匀呼吸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看起来对他难上加难。他变得精神萎靡,像劫后余生。人鱼琥珀色双眸里的迷茫再度从灵魂深处腾跃而起,昨夜当他们双双溺死在扭曲的高潮迭起时,那神色就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现在它狠狠地痛击着不死人的心脏。

 “……还有人在等我呢。”麦克雷的视线像海风里将尽的油灯火焰那样,不住虚弱地摇晃着,最终定格床上被自己的动作弄出的一团狼藉,声调无助而绵软地开口,眼神里注满了迷失和困惑,“……这里是哪里…不,不重要……我感觉我得回去,就现在…”

“你要回哪里去?”

“齐格勒,齐格勒。”他无助地瞪大着眼睛,下意识地紧紧攀住莱耶斯的肩膀,“……齐格勒是谁?不管了,操,我得回到他*那里去,现在就得回去……现在,我很确认就是现在,我很确定,我很确定……我跑得太远了……”

“操你的确定,你能确定什么?你他妈现在是个俘虏,哪都他妈的别想去!”不死人忍无可忍地开口骂道,“你他妈出幻觉了吗,从没有你脑子里那回事发生!别去想了,别去想了!”

“我,可是……我……”人鱼无力地低下头,蕴藏在嗓子里的哭腔一点点随着他的无助而扩大了,压抑在胸腔里那些不成形的呜咽和委屈终于爆发了出来,“我,我得去…呜,操…我得…我…”

“没有那些事。”血债累累的不死人可没遭过这样的精神谴责,这让他一时间慌乱非常。许久未动的心脏突然疯狂地跳动,那节奏快得像新大陆上不友好的部落鼓点,声音大得就像震耳欲聋的音波在他的耳道中轰炸而过,“你哪儿都不必去。”他觉得他可以抱一下人鱼,他觉得他理应该给他一些安全感,哪怕从腐尸的身上能得到的温暖真的少得可怜。

于是他这么做了。死神把不断在嘴里细碎地念着什么的麦克雷拥入怀里去,后者明显为他这样的动作产生了不小的反应,如雏鸟遇到寒风那样惊悸着战栗,用困惑而悲伤的眼神狐疑地打量着这个面色凶恶且凝重的人。大脑中刚被铲除的空缺似在若有似无地提示人鱼:把他揽到怀里紧拥着的怪物绝非善类。心脏里深埋的一份炽热又跳动着反复催眠他,大可依靠在这身躯如高耸的冰冷墓碑旁边安稳地休眠。

好在这回是心脏的感性胜出了,他们之间没再生枝。麦克雷仍旧神志不清,却大睁着眼睛,像条岸上渔夫卖不出放烂了的臭鱼。那一通夹带着西语粗话的咆哮震天动地,人鱼胆怯地看着不死人,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冰凉的鼻尖偶然地抵在死神领口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接触到那层粗糙的肌肤把他吓得不浅,然而惶急躲闪的瞬间,就被死神的手掌粗暴地按回怀里,在人鱼绝望地以为自己脑袋要被一枪崩碎的时候,却感到不死人温柔地吻了他的发顶。

 

“小莱!我们现在需要你!尽管我知道,你……你穿着衣服和你全身赤裸的宠物玩得正开心……?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小莱,这可是太新鲜也太滑稽了……”黑影没敲门就踏进了藏人鱼的秘密船舱。她见状弯着腰放肆地大笑了一阵,然后旁若无人地坐到地板上扶着门框笑了起来。

而后她总结道:“这动作不适合你,你看起来活像一个刚找回初生儿子的母亲,杀手可不能感情用事。”

“不是现在,黑影,我正忙。”死神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不得拿起手边的散弹枪对准她的头然后扣下扳机,实话说,他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噢……好吧,只要你觉得它有趣。但是有件事是不容忽视的——有个船员得了瘟疫。”

死神感觉怀里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那还用说。”死神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新闻,因为他们的行业太容易受伤,也太容易免疫力低下,接触到各种各样婊子和狗才有的病毒,需要做的不过是照顾好这个只要想起来什么就会死的麻烦情人的感受,“照常例扔进海里去。”

“哼,那当然不错了,要是征求你的意见才把他扔出去,我他妈现在已经变成僵尸了,puta ! ——他还试图隐瞒来着,结果怎么样?他裸露着的皮肤上,长满了尸斑,是让谁看了都恶心的那种。开始是红彤彤的,发现时已经整片变黑了。还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感染上的。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奥古蒂姆船长用了一个非常长的鱼叉,处理掉了三天内所有跟他有过接触的人,就像烤串一样连鱼叉一起都扔进海里了

——噢,看起来我是不是吓到你的‘杰西’了?”

“我没有,小姐。”他怀里的人鱼闷闷地开口道。

“总而言之我觉得艾米丽该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牺牲负些责,按照陆地上男人们的说法来讲,她是女人,曾是压榨穷人的罪恶贵族太太,现在还是寡妇,巧啦,她还是闻风丧胆的杀手和吸血鬼。对于伟大又快乐的航海旅行来讲,她简直就是不幸的信号——虽然我也很爱她。”黑影完全不把人鱼的抗议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说着只有她的思维才能拐到幽默点上的笑话。

“不关黑百合的事。”不死人铁青着脸说,“你也是名女性,黑影。我们的航海也不伟大不快乐,甚至不能称之为旅行。”

“为什么?”她蜜色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快,“你不热爱黑爪,你讨厌黑爪。”

“因为没有什么旅行会让我们去通过火炮抢夺海军船上的资源。”

“原来如此,谢谢你,我无意间又多知道了一些事。”她微笑着说,“还记得你问我‘有什么样的蠢货会在一条船上被你套出军事机密’吗,这下子你可是没法自圆其说了,小莱,你就不怕我套了消息明天逃走卖给军方吗?”

“你也要参与其中。我本来没打算隐瞒什么,别自作聪明。”一阵阵的烦躁袭上死神的心头,“聪明的人会知道应该从这儿立刻出去。”

 

“小莱……啊,长官……呃,我觉得我很有必要知道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麦克雷试着开口,“轰炸啊袭击啊这些事都跟我没关的,对吧?老实说,我还真有点失望……所以跟我没关系,我为什么会在船上,我觉得可能和我的身份有那么点关系,但是我实在想不懂你们要拿我来干什么……”

“别问这么多。”他打断了人鱼的喋喋不休,“你现在哪也不能去。”

“噢,好吧,你们是海盗?绑架犯?刽子手?”人鱼闻言委屈巴巴地开口,“……但是,我毕竟是生活在海里的,你不想看到我死,对吗?”

“你是在对一个海盗船上的大副说这话。”不死人把人鱼的下颌捏住,假装着威严毫无水准地威慑道,“我们无所谓你死不死。”

“……操,别捏我,力气太大了,很痛。”他皱着眉嘟囔道,“松手……松手,这样真的他妈的痛得要死…既然我的死对于你们来说都可有可无,那为什么要留我在这个鬼地方?操你的……还有我他妈屁股好疼,有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婊子养的,真够呛……”

“操,闭嘴。”不死人忍着笑意,故作苦大仇深地把他用力甩回床榻上原来的位置,“我们的队伍十分壮大,最近有了很多牺牲,人丁还是很兴旺。可是我还是能跟你打赌,他们没一个人能活着知道你和他们尊敬的大副关在船舱里,过了一晚后为什么屁股疼。”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操了?”人鱼很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戏谑。

死神阴着脸,没有回答。

“……操,难道是真的啊?”麦克雷如梦初醒地从床上直起身来,“我还没和一个男性人类做过呢,我他妈难道昨晚灌的朗姆太多……不,我很确定我没沾一点酒。你对我的身体结构还真是了解……妈的,快告诉我你他妈不会是因为这个把我抓到船上的!”他想离不死人再近一些,却一脚踩空摔下了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死神的目光缓缓地移到跌倒的人鱼身上,人鱼只是咧着嘴,神色痛苦地往床上狼狈地攀爬。

“你简直是出尽了洋相,下一步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很疼。”麦克雷咕哝着。

“如果是屁股疼,我他妈也没有任何办法。”死神焦躁地说道。

“不,长官,我头很疼,脚底也……”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周身微微地颤抖着,说话的尾音都带着短促零碎的喘息,“长官……你知道的…就好像在水沟里踩上玻璃片了……”

于是死神把他拖过来——体温相对于他们的种族来说很正常,然而人鱼的眼神里却虚晃着一些陌生的影子,他知道,那不过是狭窄的窗户照射进来少得可怜的微光,以及还未熄灭的蜡烛的光影交织之下的产物,但是不死人内心的孤独与困苦一瞬间全为人鱼的呼痛声爆发了出来,一意孤行地觉得自己几乎要淹死在这种虚无缥缈的造物里,终于求得一个死亡的解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不清楚,而此刻诅咒的病热又发作到了顶峰,“我也……也许是,从她进来开始?”

“她?”死神想了想,忽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黑影,我已经让她出去了?”

“没错,如果那个有着墨西哥口音的女孩确实是叫这个名字的话……我感觉,都那么不真实。每个人都不是真实的名字。”他叽咕着一些因疼痛才迸发出来的胡话,“你们到底……”

“是的,我们都忘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了,而且我们的工作也并不适合让我们记得名字。”他胡乱搪塞道,可是细细地反复琢磨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就更叫自己难受,于是赶紧转换了话题,“你看到她就这么疼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的,在她说一个我很陌生的词儿时,我……”他的瞳孔缩得很小,失去了颜色,“她在描述被你们扔下海里的那群人的惨状时,我……她说了一个词儿,说那个人是因为犯了那个罪,才被扔进去,好像还要经受严酷的刑罚,先变红了……后又变黑了……那是什么啊……是什么意思啊……?”

大副感觉人鱼埋在自己怀里的身躯像紧抓救命稻草一样不愿松开抓自己肩膀的手,在说到这段回忆时,颤得比刚才无所依靠的时候还要厉害。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奋力地喘个不停,一边因为疼痛哼哼着,身体冷得吓人。他的手指都在发抖,穿过人鱼宛如搁浅的海藻一样反复晾干又枯涩的发丝,顺势摸上人鱼被汗湿透的脑袋,那一层黏腻冰凉的汗水还在不断向下流淌,把几根碎发都粘在耳边。

“我听到它就感觉身子被大卸八块了,不瞒您说……疼得要死,就只想一想那个词叫什么,都让我疼得难受极了,长官……难受极了……”

“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想了想该如何向麦克雷解释这个问题,“她是一个小疯子,嘴里经常没完没了地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话,她让你痛苦的部分,全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是…确实,是有人犯了什么错误……被杀死了,不是吗,长官。”

“你在害怕些什么?”死神心情复杂,胡乱地揉了一下麦克雷的碎发,“你对我们还有用,就算是罪大恶极的海盗也会为自己的利益充分考虑。”

“……没有,人鱼的世界可比人类的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什么地方的人能幸免。”麦克雷似乎对人鱼族被低估而感到不满,他也并未感到恐惧,只是一阵一阵的好奇,“您的肩膀上有个很长的伤疤,看起来就像是人鱼咬的。”

“我要是说是你咬的呢?”死神挑了挑眉,“那你肯定不信。”

——也不记得。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确实……不信。”麦克雷半信半疑地嘟囔着,眼神却一直在莱耶斯的脸上和肩膀上游移个不停,“长官,你,您的名字是?还是说,只是叫‘小莱’?……那个她刚才叫你的,那个说西语的女孩叫你的名字……也许我并不该问…但是…啊,操……”

人鱼沉沉地低下头去,忍不住靠在他肩头痛苦地呻吟。

“很痛?”

“操,那当然了……就像有人在脑子里用刀子把一块肉挖掉了。”麦克雷捂着脑袋,扯着嘴角强笑道,“老天,我可不希望它一直疼下去,因为真的,很疼。虽然我也习惯了——或者他妈的没有。我都记不得你,记不得是敌是友了…可是我……我不知为什么,竟然很想念你,长官……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吧…昨晚怎么了?……难不成您的真名,是莱·齐格勒什么的……”

人鱼垂着眼眸说了很多很多,他的话就像一把巨大的火枪,隔着不到一英寸的距离,冲着死神的心脏奋力开火,打空了所有的子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死人故作镇定,却把他抱得更紧,“那也许只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名字。”

“……行了吧,你可真会开玩笑。那小莱呢?”他声音虚弱无力地笑了,“那位小姐也是乱叫的吗?还有百合?艾米丽?我好像还有点印象,可是我并不确定……”

“都是她瞎编的。”

“你肯定是在骗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满地抱怨道。

“操你的,你就这么想吧!我就只有一个名字是‘死神’。”不死人不高兴地说,“你什么都想知道,知道了就会要了你的命,想活到明天的话,把嘴闭上。”

如果麦克雷没有跟他提过只要再恢复记忆的人鱼就会化成泡沫,他就会在心里构思出一个最残忍的童话故事讲给他听——也许像一个穷酸作家瞎编的名垂青史的童话故事,……也许“齐格勒”是个女巫,一个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丛林中的女巫。有柔顺清亮的金发,碧蓝色的眼睛……她逃避世俗审判穿上神学的外衣,在子夜中熬制沸滚的药水,是神秘的救死扶伤的医生,是周济流浪汉的慈善修女——没有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之前,世人们都交口称赞的不朽的圣女,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之后……

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转变?她仍旧无可指责。所有人都受困于时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滋生出战争,因愚昧和意外导致的牺牲,遍布大街小巷,只要她为一千个人带来上帝的福音书,把一万个人用妙手回春从地狱送向人间,那么一百个人的死不瞑目似乎也微不足道,这些向高贵圣人声讨的群体被丢弃向死亡的怀抱,永不复见光明的天日。

他并不想说被丢弃的人落入地狱,就有足够的借口在炙热的泥泞中沉沦,与撒旦的信使们为伍。可是身为受害者的大反派,永远都不会原谅女巫的过失,假使被迫与死亡为伍的加布里埃尔·莱耶斯是叛徒的话,那么杰克·莫里森就得是那个亮闪闪的英雄。先锋号毁灭了之后他的下场也并不会好,还是少做这种只有理想主义者才赖以生存的梦吧,这个故事没有真正的好人,就算有,他也不愿意承认会是他昔日并肩战斗的队友,他们在这个鬼地方无一幸免。

但是杰西·麦克雷是什么?

人鱼不属于这两个故事里的其中一方,他不过是一路遭着他难以承受的厄运,又碰巧一次又一次地遇到了千夫所指的僵尸。他的同族从没有好下场的,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地化成了血沫融化在大海里的,凭借着原始社会的秩序井然苟活的无冕神明,刚长成人形就被鱼叉杀死挑得血肉模糊的,以及最重要的,还有他,麦克雷。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地咀嚼着一路以来仅剩的记忆,徒劳寻找着那些曾属于他,却被上帝虚情假意地剥离的情感。

而真是巧合,那些遗失的记忆里的主角就正是千夫所指的死神。他们的命运完全是女巫的诅咒所致。

 “……毕竟我们之间发生了点,不明不白的关系,我不能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得。”

你当然能,而且不止一次两次了,你当然能,而且大可抛下道德和法律的束缚,没什么事儿是那个狗屁诅咒做不到的。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从自己的脑海里筛不出来哪怕一句能不伤害到人鱼的话。

而且,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就是死神。”不死人说,“就是死神。”

“那好吧,死神。”他迷迷糊糊地说,似乎也放弃了抗争,“我好痛,想休息一会儿……你们……你们会给俘虏这个权利吗?”

“睡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管这个比每个自私自利和狡猾透顶的人类都黑暗的世界是怎么想的,至少他从未觉得有比现在更安心和温暖的时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再把时间向回挪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这条街上将全是顶礼膜拜的平民,有的人不远万里来到闭塞的城市,只不过是为了亲眼所见当朝有名的宫廷艺术家是怎么装修和粉饰这栋神明沉睡歇脚的巨大宗教殿堂。

会有一个叫玛利亚,或叫特蕾莎,或是什么别的也好的黑袍大修女,面含着微笑背对着慈祥的圣母白塑像,教堂斑驳的彩窗被烛光映得熠熠生辉,到礼拜日时,圣徒的队伍从清早排到深夜,有人身上的衣服不过是用面粉袋子切割裁缝而成的旧衣,即使如此,他们也让自己的衣衫一尘不染,虔诚得好似明日就要被上帝召见了那般,跋山涉水踏破了这座古旧教堂的门槛,所求得的不过是神明的降罪和宽恕,所需要的不过是麻木精神上尚且活动着的一丝欲望。

而后,渐渐地过了几年,当人群中的无论是哪个识字的混蛋,竟然站起来反对教皇和上帝的权威之后,上帝在一群开化觉醒了人欲的信徒眼里似乎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地位了。取而代之的是国王,总之一定要在这一生寄希望于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利象征,只要抛却这一点,似乎连活着都成了困难的事情。这一次对宗教控制的沉重打击竟也为这座教堂里忙碌的修女和牧师们交了好运,清洗过后只剩下最虔诚的教徒,也许只有寥寥数人坐在教堂里。

安吉拉·齐格勒就是在这个不温不火的时期披上了圣女的外衣,踏进了宗教的殿堂,之后她的人生被迫发生了一连串连神明都无法控制的无奈变迁,她遭到了一个不信神却受到神明的庇佑这样多年的应有惩罚,但是大革命让她和昔日的战友们浴火重生。

站在这座曾遭了一次受暴力革命思想污染的教堂的中央,仍然像十年之前那样站在圣女像的面前,仍然是刚刚送走最后一名疾病缠身的病人,巫女若是冠上了科学的荣耀,就与以往的过街老鼠不再相同。圣女像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祥和,罩在柔纱之下那对雪白的眼珠儿却直勾勾的,如此讽刺地盯着安吉拉。

 “你还在这儿!安吉拉,谢天谢地。”莉娜·奥克斯顿一个人就推开了教堂的大门,外面是漆黑干冷浓墨重彩的夜色,屋内是温暖的灯火通明。

“你知道重大事件的前一晚我哪儿也不会去,对吧?”她看到了莉娜,脸上浮现出一丝疲倦的微笑,“而且我也没处可去。”

“老实说,莫里森表示对于你的介入十分难过,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更好的医生了,而我们也实在需要医生,这不比陆地上的战争,只要我们全军覆没,就全完了。”她为难地说,“怎么样啊,亲爱的,我虽然有几次航海的经验,但从来没有在全国集火的情况下出过海。”

“谁都没有,莉娜,这是第一次。以往我以船医的身份出现在先锋号上时——不管海军其他部门的人内心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都会虚伪地脱下帽子以示敬意,现在不一样了。”她神情平和地说,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话题引入了一个僵局,“……呃,我们这次的目的地在哪里来着?”

“好的,我们的目的是保护那支暗中接济我们的政府船队。让我想想路线是什么,毕竟我不是舵手。我们总之得走很长一段路,要一周多的时间才能到正式的航线上,前提是没有什么别的船只过来干扰我们的航行。”莉娜想了想说,“……在后面,我们得经过印度洋,那地方可不太好走。”

“好吧。”安吉拉回答道,“我记住了,让我收拾收拾东西,再准备一下教堂的相关事宜就走。毕竟这地方已经被他们烧毁过一次了,你看……船是明天早晨什么时候起航呢?”

“明天早晨四点。”莉娜说道,“而且我们没法耽搁,这已经是政府那群官员的围追堵截下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时间点了。”

“我当然知道,我不会耽搁的,请你放心。”安吉拉说,“你今天在哪里睡下?”

“莫里森说我应该回到船上去……很抱歉,你又得一个人在这个好像闹鬼一般的大房子里睡了。”莉娜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过过来提醒你一下,因为我们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现在我就该回去了。”

“没关系,不用太担心我。”她轻松地说道,“我在这个地方独居已经很久了,就算有鬼魂,它们也该是我的家人了,一路小心。”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莉娜听到安吉拉这么说,禁不住去亲吻了她的脸颊,两颊红晕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快活迷人,“再见,亲爱的!”

莉娜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座教堂本来该是至高无上的圣坛,但是的确也有生命在这里逝去,而且也没有受到上帝的祝福。比如说她脚下站的这一块地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瘟疫患者曾被散弹枪一枪送上西天,脑浆涂地的区域。放眼望去五英尺之外的地方,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跌倒摔得血肉模糊的地方。

还有。

她背对着的地方,就在三位神明巨大的塑像之下,是加布里埃尔·莱耶斯偷偷翻开那本黑色外皮的日记曾经站着的地方,一个挑战圣明权威的人,就像他亲手在教堂中央结果的那个病人那样狼狈地逝去了——后面她对任何人都闭口不提的真相,那并非出于安吉拉的本愿,只是那是她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莱耶斯和整个世界的,恨意的根源。

这里早就不是圣地了,从第一个不受祝福的生命哀哭着在这里消亡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了。

守望先锋的计划执行已经足够人性化了,甚至给她时间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最讽刺的是,安吉拉在包裹里飞速地带上了所有的必需药材,悲哀地发现再无他物可寻。这意味着她后知后觉地陷入了孑然一身的窘况里。

如果她可以就此收手呢?做一个平凡的医生,还是能像以往一样受尽尊敬,救死扶伤中寿终正寝,安安心心受用着圣母下凡的美名,倒也没什么不好。可惜这地方如今已经被重建的守望先锋征用——简而言之,就是那一支十几年前被国王和教会亲手摧毁,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海军,他们之中的成员现在已经破碎不堪,情况也大不如前,以往它是皇家钦点的军队,大部分大臣需要对总指挥官脱下帽子以示尊敬。现在它是海盗船攻击的对象,也是现在软弱无能的海军围追堵截的对象,除非驶进一片无人的海域或与不愿多管闲事的海军擦肩而过,否则就有一场大仗要打了。

安吉拉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在她出生的时候,隔壁的小孩却因为瘟疫死了,因为这件事,母亲差点被教会绑到十字架上——就算逃过一劫,这也并没有阻止母亲在忧心病里的牺牲。父亲被当做巫医捆起来杀掉了,她在国王不允许女巫出现的时候被当做女巫关起来,在国王不允许医生出现的时候做了医生,在教堂被革命大军占领的时候修女的头巾还没来得及摘掉——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时,她竟然又套着医生的外壳站在了非法军队的那一边!

行了,行了,安吉拉,别再抱怨什么人活在世界上的艰辛了。

你这一生的苦难,完全是自己找来的。她想。可她并不后悔。

倒不是为了自由和正义,这个组织里的人员构成有多么的参差不齐她心知肚明。还是为了悼念死在了不知道世界上哪一个角落的法芮尔,这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旅行,她没有带着给法芮尔的“长信”一起走。被撕毁的最后一页总能刺到她脆弱的心脏,所以她干脆没往后翻,只打开了经久不翻动的泛黄的第一页,写上了一句最简短的话:

“我要出发了,法芮尔,祝我好运,亲爱的,我爱你。”

上一次翻开这个装帧巧妙的记事本时,她还身着修女的服饰,悲天悯人,是上帝最忠实虔诚的信徒。这一次再翻开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如此轻易地摆脱了神明的束缚和禁锢,成为了科学的化身。安吉拉时常想自己简直是个恶人,在这个没有一件敬畏之物就无法活下去的麻木世界上,竟然没有信仰这种东西。她搜刮着,结果一无所获,还徒增了诸多烦恼。于是便破罐子破摔地,闭目放空了思想。

然而等到她再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模糊蒙尘的玻璃上照出的她扭曲不清的身影,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内衬雪白色的薄衫,像模像样地戴着单边金丝框的眼镜,然而这一副模样比之前的巫医还令她厌恶,恶心得想吐。她自嘲地牵起一丝笑容,那笑容与背后的圣女像如出一辙,这只加剧了她内心深处的烦厌。

于是她忍不住对着那全副武装,脏兮兮的倒影说道:

 “看看你,还真是人靠衣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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