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謊言
據兒童行為心理學家研究,童年時感受到過多不安全感可能造成慣性說謊,這對安甯來說雖不至於當作無稽之談,卻同樣不認為自己擁有一個坎坷的童年時光。他對五歲之前的記憶非常模糊,在應該已經開始記事的年紀便來往於醫院和單獨的房間,不變的除了每日三餐不間斷地服用藥物、就是房內只在極少的情況下會出現其他人,有時候是父親、母親、喊不出名字的親戚……陪伴他最多的則是外婆。
以前他總想永遠這個詞彙的具體長度,很可能泛指誕生到死亡之間的全部過程,它既不浪漫也不沈重,和任何時間單位一樣都只是量詞。當外婆說她會永遠陪伴著他,安甯知道這是個謊言,為了使可憐的、與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為伍的孩子微笑,她竭盡所能地填補父母親沒能給予的安全與支持,說再吃一年藥便會好,他蒼白的背脊會生出翅膀模樣的紋路、如影隨形的幻聽會消失、再也不需在空無一人的房裡假裝自己擁有看不見的幻想朋友。
諸如此類的保證有很多,他知道它們通通都是謊言,但這些無傷大雅。
安甯知道家人對他光裸的背很是恐懼,折斷羽翼的天使姑且留有骨骼和傷疤,而自己像被拔去鱗翅的昆蟲、只留下中間醜陋不堪的軀幹在塵世中扭曲掙扎。他不抗拒不該存在的聲音,他與祂對話、交談、回應、問答,他是沒有翅膀也不潔淨的戴環者,他不在乎,他聽不見。因為外婆捂著他的耳朵,這樣就沒事了。
粗糙的手覆蓋在孩童小巧的耳朵,外頭所有喜與不喜的聲音便都會成為氣泡,在空氣中飄至一定高度後碎成浪花。安甯繼續吃藥,繼續往返住所與醫院,繼續溫和而冷淡地旁觀老人的手變得越發粗糙,指指點點的、帶批判意味的、關懷的惡意的嘲笑的困惑的恐懼的不存在的,他不被允許回應。外婆捂著他的嘴,這樣就沒事了。
安甯變得越來越沈默,家人不在的日子裡,經常凝視著房中固定的角落面無表情。他並不覺得無聊,耳中的聲音日復一日說著平凡瑣事,很難將那些內容整理成條理分明的紀錄,因其永遠是不特別的、和神諭與不可名狀的哄誘皆無關聯。外婆忘記遮著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能看見的。
老人的死亡在一個突然的早晨降臨,驟降的氣溫與連續幾天大雪沒有讓她太過痛苦,難得露面的母親沒有將他帶回醫院,而是種滿百合與薰衣草的家族墓園。那是安甯第一次如此具體地面對死亡,儘管醫院幾乎成為第二個家,幻症畢竟是要不了人命的。他被家長按在擦得光亮的墓碑前,大理石面映照出荊棘狀刺人的環,樹枝般的分岔沿著石碑上的刻痕流淌,逐漸形成不規則蔓延的菌絲,在他頭頂扭曲,在他頭頂呼吸。
你聽見什麼了?母親問他,外婆說了什麼?
她什麼都沒有說。安甯想,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揚。
他什麼都沒有說。
外婆離開之後安甯幾乎成了孤立無援的可憐孩童,不至於餓死,陪伴和呵護是不可能的,之前沒有過、之後也不會獲得。他對此毫無意見。戴環者寶貴的是血液,至少家人們沒讓他執行某些有損健康的行為,很可能也不認為他的血有用,畢竟沒有翅膀的鳥飛不上天、僅有軀幹的昆蟲就只是蚯蚓。
作為蚯蚓,安甯自認自己還算稱職,他認真地在每一次幻聽出現時遮住耳朵,感受尋常聲響變成的泡沫一次次破開,不存在的聲音則頑強地進入腦海。他想自己應該找個時間去看看外婆,向她坦承這些是沒有用的,人類的皮囊遮擋不住神的降臨,他的家人很可能沒有想錯。
他是殘缺的天使,不乾淨的昆蟲。
善意的謊言是包裹著絨布的枷鎖,他開始在鐐銬上縫製最柔軟的羊羔絨,欺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擁有環圈的人、雙眼不同顏色的人、普通的人,他將自己塑造成最柔軟的模樣,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不是一隻脆弱且帶著病毒的蟲子。他告訴將信將疑的父母自己聽見神的聖諭,天使將在幾日後降臨;他告訴平庸且無用的親戚,誰與誰將永世為敵、誰又欺騙誰的感情。他所說都是真心實意,甚至提及午後會下一場為期半個小時的雨。
昆蟲含蓄地啃食生命,吐出猜忌,安甯在許下最後一個願望之後離去。父母等來的東西確實能夠送他們去見上帝——大概是某一場本可以避開的意外或是衝突——他其實沒有聽得非常清楚,但是那天下了雨,輪胎打滑是常有的事。至於在永遠的時間軸只占據一粒蟲卵大小的陌生親戚,他沒有特別關心。
謊言可以是真實的,天使可以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