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話、強者與弱者
天氣逐漸轉涼，水下的城都依舊四季如春。
演武場之內的氣氛與漸漸變冷的天氣相反，在熱切的歡呼聲中，亞德與對手站上了舞台。亞德的對手是黑髮紅眼的闇星貴族少女，與亞德年齡相仿，是能夠與新一較高下的戰鬥天才。從魔力來看，對方顯然不弱，卻遠不如珞緹雅。
一身輕裝的魔族少女一頭俐落短髮，猩紅眼眸從上道下打量著亞德。那目光像是客人挑揀著商品，只見她嘴角微彎，一臉嘲笑。
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亞德與對手行禮，友好地伸手，可對方卻沒有立刻回應，卻開了口：「你就是龍的兒子吧？果然跟父親一樣好看。」
她握住亞德的手，以曖昧的方式碰觸他的指間。
亞德知道這不是讚美，卻笑著說了謝謝。他本來不想表現得太突出，可是對方眉眼間的輕蔑徹底惹惱了他。
是要假裝得弱小被嘲笑，還是要展現實力受人忌憚？
對沒有背景、不受重視的亞德來說，幾乎別無選擇。
亞德閉上眼睛，武器出鞘的瞬間，聽見對方低沉的笑。
「我聽說陛下參加了你的生日宴會，我還以為你也會從他那裡收到禮物呢！」
可是，父親被侮辱的時候選擇微笑，就能被敬重嗎？等待與寬容的話就真的能夠安穩度日嗎？如果選擇忍讓直面屈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破繭重生，可是，這樣的憤怒又該持續到何時？
亞德怒極反笑：「我當然收到了禮物，但那可不是妳能用得起的。」
「你說什麼？」
亞德伸手碰碰觸了耳環，鬢髮底下的藍色晨曦散發出和煦的光。
人們都說晨曦是只有被選中的人才能使用的魔導具。晨曦的上一個主人是戰神藍月，更讓這個用途不明的魔導具更增添神祕。
「如果有好武器就意味著強大，那妳肯定比我強了不知道幾倍。」亞德以神族特有的嘲諷語氣說，「不如我們來試試看，是武器重要還是實力重要吧？」
亞德不喜歡神族的守舊，卻也無法喜歡龍族那種對力量的迷戀。
因為強大而受到敬畏並不是像想像中那樣令人開心的事情。
強大又如何？弱小又如何呢？以此評定他人價值才是可悲。只可惜，這句話由強者說出來是寬容，而弱者出自弱者則是乞憐。
「哎喲，我們的小王子可真有自信。就讓讓我看看你是否也繼承了父親的才能吧！或者說，你繼承的只有晚上那部分呢？」
亞德清楚這話只是為了激怒他，可還是踏入了陷阱。
「如果我贏了，請你向父親道歉。」
「道歉不夠吧？我甚至可以跪下來舔你的鞋。但反過來要是我贏了，你今晚就來我的房裡？」
亞德皺了眉頭，沒有立刻回答。
理智的聲音告訴他應該拒絕這種不公平的約定，感性的那面卻叫囂著要他同意。
最後是怒氣壓過了理智。
劍拔弩張氣氛的氣氛下，雙方各自拔劍。出鞘的劍銳氣逼人，亞德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對手的那把劍傳來一股不祥的氣息。
可多虧了上回與新的切磋，亞德深刻明白自己面對魔族的最大優勢。
——那就是繼承自聖女公主伊芙蕾希雅的血統。以神聖魔力打敗新的時候，亞德才徹底確認了自己確實是神族的一員。混血是他的弱點，同時也是強項。
過去他一直避免使用神聖魔力，暗暗覺得這樣有點勝之不武。
可現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挫對方的銳氣。
四周充滿了噪音，有加油、也有嘲笑，亞德在這些噪聲中閉上眼睛，集中精神。
「——開始！」
好慢。亞德看著對方向他揮出了劍，稍微側身躲開了突襲。跟珞緹雅比起來真的是太慢了！就像是被頑皮的武聖皇神惡作劇似的，同樣的動被放慢好幾倍。
錯覺嗎？
亞德輕易避過了一系列攻擊，暗暗懷疑這是否是設計精良的陷阱。
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大意，謹慎地閃避，並不還擊。可隨著時間經過，看對手臉部因為疲倦而漲紅、氣喘吁吁的樣子，才遲來地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陷阱。
只可惜，這已經太晚。
亞德游刃有餘的模樣已經被圍觀的眾人看在眼裡。
這種強者逗弄著弱者的殘酷模樣，喚醒許多魔族記憶中最深的恐懼——在武鬥祭上鋒芒畢露的龍就是使用這樣的戰法。
他的戰鬥就是如此優雅又殘酷。
饒是強大如魔族，如雷雨般密的高密度攻擊也無法持續太久，對手開始喘息的時候，亞德拉開了距離。
「為、為什麼你不出手？因為我不值得你攻擊嗎！」
面對這個問題，亞德只能以劍回應。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擊。
「鏘」一聲，散發著黑暗氣息的魔劍脫手，被擊落在數公尺外的土地上。
「勝者，亞德．拉斯奇！」
這戰法不只分出勝負，更是在臉上賞了幾個響亮的巴掌。
失敗者臉色慘白地看著亞德走向他，並對他伸出手。
如精雕的神像那樣容貌秀美的小王子開了口：「感謝您的指導。」他的口氣平淡不帶嘲諷，猶如送信的郵差那樣公事公辦。
紅眼睛的魔族少女盯著亞德伸出的那隻手，看他的眼神有點動搖。
「是我小看你了。」她承認道，對亞德深深鞠躬，「抱歉，是我不對。」正要跪下時，亞德阻止了她。「我無意羞辱妳，請妳不需要這麼做。」
魔族女劍士眨了眨眼睛。「好吧，我就暫時收下了你的恩情。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這份恩情還回去。」
亞德搖搖頭。「不用了，這不是我的目的。」
對方的坦然讓亞德稍微好受一些，可是，這不過就是敗者俯首稱臣罷了……萬一亞德輸了，也得信守承諾。不論輸贏，感覺都很不好。
兩人握手之後離開，對方匆促地用血在亞德手心寫了些字。
寫的是「邀請永遠有效」。
戰鬥結束後，許多圍觀的同學們圍上，亞德被浮誇的讚美與禮物包圍，感覺一切都很不真實。這樣就算變強了嗎？
對亞德來說，真正的問題其實是——這樣的強度就能夠延緩聖的死期嗎？
只可惜，即便是翼姬也給不出明確的答案。
亞德只有在焦躁間追求著進步，隨著時間的經過，亞德感覺自己就像被不安感。
結束戰鬥後，導師表示這樣的課程已經不適合他，在找到更合適的教師之前，希望亞德能夠暫時指導其他學生練習。
……
回到海亞莊園比預料得更早一些。
雖然身體仍有些許疲倦，精神上仍十分興奮。亞德沉浸在戰勝的餘韻中，無法靜下心來，乾脆在莊園裡面散步。
海亞莊園是海亞大圖書館提供給管理者——也就是由希——的住所，雖然拋棄了繼承權，但由希仍保有作為貴族的人脈。作為貴族或者大圖書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管理者，這個莊園實在大得驚人。
除了堪稱中型圖書館得本棟之外，後花有溫室、花圃、練武場，甚至還有一片樹林，是為了容易被噪音打擾的尤爾在百年前栽種而成。
慢慢沿著鋪著碎石的路往前走，亞德來到了琉璃的溫室。
這座一度荒廢的溫室栽起了顏色各異的花朵，給下午茶增添馨香的花茶就是在這裡栽成。
亞德繞過溫室，往後花園的方向走。
在聖法提加的時候，亞德偶爾會一個人躲到花園中休息，不希望被找到。來到水之都後，似乎不知覺間延續了這個習慣。只可惜這個習慣由於跟琉璃關係的疏遠而改變了，亞德最近常去的地方是莊園內的練武場。
秋末之際，種下的的水玫瑰已經盛開。
散發著微弱白光的透明花朵，在水底搖曳生姿，如同埋在深海裡的雪堆。
亞德靜靜地凝視著花海，停不下來的腦袋終於慢下來，以至於他沒有第一時間注意遠處走來的腳步聲。
「亞德殿下。」
聽見呼喚的時候，亞德並沒有立刻回頭。
對方似乎並不在意，而是走到他身邊站定。是琉璃。「水玫瑰的移植進展很順利，只要再過幾天，花朵就會盛開。」
「辛苦妳了。」
之後就是一片沉默。
「我今天收到了聖法提加教會的來信，說是想要找機會來莊園參觀水玫瑰。您覺得如何呢？」
照道理來說，花圃一直是是琉璃負責管理，這種事情應該問由希就好。可惜，琉璃現在的身分仍是亞德的未婚妻，詢問也是基於對未婚夫的尊重。
「交給妳全權決定就好，不需要問過我。」
「……好的。」
之後仍是靜默，亞德感覺自己就像回到童年的時候。
聖法提加偶爾也會舉辦茶會，每次他到來就會是這樣的沉默。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卻沒想到雖然變得更擅長忍耐，卻依舊會沉默感到疼痛。
亞德跟琉璃仍舊是戰友與夥伴，他依舊欣賞琉璃溫柔美好的部分。只不過，兩人並肩行走的這條路上，已經看不見未來。
通往未來的門已經封閉，沒有必要再繼續走下去了。
「紫晶跟沙準備在新年會的時候訂婚。」
琉璃一愣，「是這樣嗎？恭喜！聖法提加那邊沒關係嗎？」
「希尼斯陛下已經同意了。」
接下來又是沉默，兩人之間沒有更多話可以談論了。平心而論，琉璃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她就是喜歡上了由希，或者說是尤爾。
一般貴族的未婚夫妻在正式結婚之前，各自有交往對象，甚至沒必要為對方守貞，這在貴族之中幾乎是常識。
如果要用威尼爾．雷爾契的話來說，他會先嗤笑一下，面帶鄙夷地說這是小孩子的佔有欲。亞德為了不想看起來像小孩，而努力模仿大人的樣子。只可惜想要忍耐，又忍不了；想要放手，卻仍然戀戀不捨。
以戀愛的角度來看，亞德確實失敗了。
「因為狀況有變，所以我想提早解除婚約。新年會的那天，希尼斯陛下也會來聖法提加。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見他吧。沒有意外的話，那就是最後一次了。」
「好的。」
琉璃如想像中那樣回答得很乾脆，甚至聽出了幾分迫不及待。雖然她努力壓抑著鬆口氣的表情，說實話表現得不怎麼好。
琉璃非常坦誠，不擅長說謊。這是她的優點，同時也是缺陷。她很努力地討好亞德，但卻做得一點也不好，自始自終都沒把亞德放在心上。只是像是交辦任務那樣地親近自己的未婚夫，這感覺實在太糟了。
亞德本來打算轉頭就走，最後卻停下來。
「跟妳相處的時候，我感覺妳需要我的幫助，卻完全沒有被愛的感覺。」亞德頓了一下，「我對妳來說只是壓力嗎？」
「……不是這樣的。」
琉璃謹慎地注視亞德的表情，生怕他會發怒。這種小心翼翼、彼此試探的態度，是兩人關係疏遠的原因之一。
「可是妳的態度是這麼說的。」亞德低聲笑了，他轉過頭，帶著甜蜜過頭的笑容說：「恭喜妳，很快就會解放了。」
亞德笑著對琉璃點頭，徹底戴上了「王子殿下」的面具。他帶著完美缺的笑容抬起琉璃的手，做出親吻手背的動作。
琉璃沒有回答，像是終於被亞德刺傷了一次。
「我也很期待那天的到來。」
現在，亞德終於能夠回答威尼爾的嘲笑。
小孩子的占有慾又怎麼了？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對喜歡的東西有佔有慾有什麼不對？你費盡心思強搶到心愛的人，最後還不是一無所有，只能跟小孩子嘔氣。
亞德很清楚自己的戀愛觀太過浪漫主義，不利於政治婚姻。來到水之都，看過由希；見過魔王徹，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有一點任性的本錢。亞德沒打算要懲罰琉璃，更不打算小心翼翼地懇求她的愛。
保持距離對彼此都是好事。
「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還是可以跟我商量，」
「結束學業之後，我想在水之都住下。殿下有什麼打算嗎？」
「我還以為妳更想回去故鄉。」
琉璃思索了片刻，「我本來是這麼想的，但是，這件事情事關重大……」琉璃稍稍壓低聲音，「跟水之都的地震有關。」
亞德想起了水之都日漸頻繁的震動，還有一度看過的結界石。
「這跟蘭茵有關嗎？」
琉璃稍稍瞪大眼睛，悄悄點了頭。
「我知道了，我會跟拉娜陛下商量。有回應我會儘快告訴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