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話、不凋之花

猶如沉重棺蓋般將水之都壓住的雪終於被除去，微弱的冬陽終於再次燦爛，終於窺見了嶄新一年的歡快氛圍。

新年之後已經過了好段時間。這緊鑼密鼓的三週內，發生了許多事情，對亞德來說是離開聖法提加後最記憶深刻一段。

神王與魔王直到抵達聖法提加之前將一起走上一段，象徵著走向共同的未來。

政治上，是大圖書館卡曼德希的彩玻璃繪畫「世界」象徵著神族與魔族正式合作；亞德與琉璃正式解除了婚約，終於與珞緹雅正式開始交往；母親伊芙蕾希雅與父親龍終於再度出現在社交圈並且公布了結婚的消息；妹妹斐斯特蕾雅宣布了婚約、將在一年半後正式繼承王位；水之都的結界蘭因即將瀕臨崩潰等等。

龍與伊芙蕾希雅歸來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五界，震動了遙遠盡頭的魔族。憂喜參半的人們懷揣著不安，迎接全新局勢的到來。除了父母的歸來，對亞德來說，最後也最重要的就是，他將在真正意義上與兩位祖父的別離。

魔王徹與臉頰凹陷、行動緩慢又經常臥床的神王希尼斯相反，外表維持著少年般的容顏，除了與亞德身高相仿之外，還在滯留期間與進化後的珞禔雅交手，並且輕鬆獲得勝利——完全無法想像他的生命已經逐漸走向盡頭。

蕩漾的餘波中，臨別的日子即將到來。

這天亞德特意早起，向魔王提出邀請，希望能夠一起共進早餐，而徹也很乾脆地答應了。徹的到來令所有人感到驚訝，星澄望過來的眼神甚至能看出明顯的嫉妒。從魔族的人們驚愕的表情看，這大概是徹給亞德的特權之一。

亞德這回選擇坐在魔王身邊用餐。

兩人隨意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氣氛溫暖又平和——除了稍遠處的父親以外。

用餐過程，龍偶爾會投來好奇的視線，想知道他們在談什麼，最後仍是克制地把眼神收回去。亞德用餐結束，龍攔住他。

「你是用了什麼魔法嗎，不如教教我？」

「這我也不知道。」

「……也是，這傢伙總是這麼擅作主張。」

擅作主張地喜歡上我，又擅作主張地鬆手又放手——期間沒有問過龍的意見。這句話龍沒有說出口，卻寫在臉上。幸虧他很快壓抑下嫉妒，從容地挪開視線，「這樣也好，我一直看不慣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又拿他沒辦法。我之前去找過他好幾次，每次都被躲開。」

那個「他」當然是指魔王陛下。

「總覺得有點……抱歉。」

「沒事，我不是責怪你，只是心情有點複雜。」龍長長舒了口氣。他盯著亞德片刻，輕輕捏了下他的臉頰，「我真是羨慕你。」

亞德被他捏著臉，話語也模糊不清：「太在意魔王陛下地的話，母親會生氣。」

「這我知道，只是有點不甘心。為什麼我就不行呢？單純地談話也不行嗎？」龍忍不住嘟噥，「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都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雖然這並不是個問題，亞德還是忍不住回答了。

「是因為看著你，會讓他感到很難受吧？」

——畢竟你是他心愛的人啊。

龍瞪大眼睛，彷彿聽到什麼可怕的話。「是嗎？如果這樣就會難受的話，那我看他以前可是會難受死了……以前我做的事情可是比現在糟糕。」

亞德一直對父親頗有好感，但唯獨在戀愛方面對他無法苟同。

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起來……你跟珞禔雅進展不錯啊？」

亞德被這話題一噎，有點害羞。「很明顯嗎？」

「我聽說龍族習慣在喜歡戀人身上留下氣味，這還是第一次看到。」

「……氣味？」亞德忍不住在身上嗅了嗅，應該沒什麼味道才是。

龍笑而不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說的不是那種。好了，時間差不多了，要我幫忙嗎？」

想起了禮物的體積，亞德把拒絕吞了回去。「好的。」

……

臨行前，水之都女王與親王亨里克親自送別，將「世界」的複製品作為和平的象徵致贈兩位國王。臨別的儀式簡樸莊嚴，由暫居水之都的新任教皇親自舉辦。

東西方的領導者在眾人的見證下握手，並行爬上通往海平面的天梯。

水之都女王多琳在韋蘭德的海港與他們握手別過。龍、伊芙蕾希雅在韋蘭德等待，陪他們離開韋蘭德，最後由亞德與斐斯特蕾雅接續，象徵和諧與世代傳承。

遠遠地能看見走在最前方的神魔兩位國王，身側則是他們的皇后。

龍站在徹身後不遠處，禮貌性地與父親以及姊姊道別。最後輪到了父親，龍遲疑片刻後，還是上前擁抱了父親。或許是錯覺也說不定，但亞德感覺他似乎在徹的眼中看見了不明顯的淚光。

亞德與紫晶默契十足地收回視線，在魔王陛下整理好情緒後，才再度上前。

數秒後重新抬起頭的魔王陛下，已經再度掛上微笑的面具，情緒掩飾之快讓紫晶忍不住瞪大眼睛。

徹甚至還笑著問她「怎麼了」。

「好像……是我看錯了？」

一旁神王陛下倒是開口了：「你這麼個活法，不覺得辛苦嗎？」

「神王陛下您是指什麼呢？」

收拾好情緒後，魔王陛下帶著無懈可擊的笑臉反問。希尼斯沉著地看了他好半晌，不再多言，就只是稍稍點頭。

「路有許多條，只是我們經常被名為自己的魔鬼遮蔽了雙眼，看不見其他的路。」神王希尼斯意味深長地說，「但願你能夠在無法回頭之前，看見其他的路。」

「能夠被神王陛下祝福，是我的榮幸。」

嘴裡這麼說、臉上也帶著笑，卻能明顯感覺到徹不怎麼愉快。還好兩人都知道話不投機，很快就結束話題。

徹回過頭，視線亞德落在雅的身上的瞬間變得柔和。「很高興來送別的人是你。下次見面，就是在滄雨了吧？」

亞德笑著點頭。「我也會寫信給您，如果能夠收到您的回信，我會很高興。」

徹微微一愣，「回信嗎？」

「你不會寫，我可以拿我的那份給你參考。」

露半開玩笑地接話，沒想到徹居然說：「那就麻煩妳了。」

「您還真的要看啊？」

徹一臉困擾。「我只有寫過外交上的信件，比方說邀請函。最常通信的對象是神后陛下，其次是神王……除此之外可能是結婚之前從星澄那裡收到的信。」

星澄忍不住道：「這也太久了吧！」

作為魔王陛下最常通信對象，拉娜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露發出愉悅的笑，「真沒辦法，只好讓我來當您的老師了。」徹居然也不生氣，笑著說「好」。笑聲感染了眾人，在橫跨東西方的國王君主們臉上染上笑。

亞德道：「我有給各位的臨別禮物，請稍等。」

在看見禮物的瞬間，笑容從魔王陛下臉上消失了。

因為亞德捧出的是五朵花組成的花束，先獻給神王陛下，之後才是魔王徹。乍看之下這花束有些奇怪。花朵主色混亂，黑白玫瑰搭上黑白藍百合、粉色玫瑰，搭起來有些詭異，神王陛下好奇地研究了花束。

還是拉娜先看出來了：「這是黑森林的神之花？」

「是的，五朵花分別是父親、母親、我跟紫晶四個人的魔力種出來的，藍色的玫瑰與百合是多琳女王的禮物，粉玫瑰則是百合女王的饋贈。這是我們用神之花拼湊成的……聖花版的『世界』，代表對和平未來的期望。希望兩位喜歡。」

希尼斯從亞德手上接過花束，一臉驚奇。「噢，這是你們培育的聖花嗎？可真是有心了。我看看，白玫瑰是伊芙蕾希雅的花吧？亞德，你的是哪個？」

「我的是黑百合。」

紫晶插嘴道：「我的是白百合，跟哥哥的看起來很像吧？」

除了魔力特殊的亞德之外，其餘的花其實不難分辨，這個帶有雙重意義的禮物讓神王陛下感動萬分。

希尼斯感慨道：「我想，此時此刻大概就是我為王七百年來最高的成就了。可能的話，我想把這些花帶到我的墳墓當中……」

一般的皇后可能會說「您還是很健康，請不要輕易談論死亡」。

但拉娜畢竟不是一般人，只是淡淡道：「這禮物太有象徵意義，恐怕不適合陪葬。如果可能的話，我會請諸王在您的葬禮獻上聖花，隨您走上最後一程。」

希尼斯沉默地輕撫著花，皺紋滿佈的手短暫停留在白玫瑰上。

「就聽妳的吧。」

提及死亡，歡快的氣氛暫時沉默下來——

希尼斯張開雙手，顫抖地擁抱了亞德與紫晶。在亞德記憶以來，這似乎是希尼斯第一次擁抱他們，就連受寵的紫晶也有些手足無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可能是你們人生中最後的平穩時光了。等到我離開之後，神族不免有些動盪，你們兩個都會過得很辛苦。不過，千萬不要害怕，你們身邊還有彼此、也有伊芙蕾希雅跟龍在。只要你們開口，我相信她很樂意提供協助。」

亞德與紫晶點了點頭，眼眶內有淚水在打轉。

希尼斯重重搭上紫晶與亞德的肩膀。「你們小時候，經常牽著走在花園裡面散步，彼此扶持。希望你們兩兄妹離開聖法提加的花園，也不要放開彼此的手。不論外面有什麼雜音，都能像小時候那樣相信彼此。」

「好的。」

希尼斯讓兩人握起彼此的手，說道：「雖然對你們來說，這負擔可能有些沉重。但是，你們兩人都責無旁貸。斐斯特蕾雅，妳要做為王想辦法樹立風範，而亞德……希望你能夠成為神族跟魔族之間的橋樑，就像由希．法傑瑪連接起東西方的學術交流那樣，開啟真正和平對等的交流。五界的和平與未來，就掌握在你們手上。」

亞德一直想逃離王子的身分，曾經暗暗認為混血是一種詛咒。他未曾想過，隨著局勢流轉，這份詛咒居然成為最珍貴的禮物——甚至可能牽動千萬人的命運。

和平初期需要的信賴基礎，恐怕得仰仗兩人。

——特別是亞德與伊芙蕾希雅的存在更是至關重要。而兩人卻在毫無預警地狀況下，被推上和平的風尖浪口，成為五界平和的最前線。

不論是否願意，神族與魔族內部都將出現異音。沒有血、也沒有火焰與震撼大地的殺聲，沒有煙硝的戰爭已經箭在弦上，將在神王殞落的瞬間再度燃起戰火。

「神族的未來……五界的未來，就託付給你們了。」

面對這句過於沉重的託付，亞德與紫晶一瞬間都沒能回答。

兩兄妹對望一眼，主動握起對方的手。

「好的。」「交給我吧。」

三人再度擁抱，神王陛下暫且先離開。

星澄嘆道：「如果和平真的能延續下去就好了。雷爾契家族縱橫東方兩千年，不可能這麼輕易斬草除根。不過，你們不需要擔心，西方有我們在。過去我們曾經是敵人，但在未來……我滄雨的魔王與大皇后，會成為聖法提加最忠實的盟友。」

黑髮紅眼，高挑的神族大皇后對幼小的未來女王伸出手。這並非表演，也不是什麼儀式。而是單純地表達善意。

出身月妃的大皇后相較於西方的歐龍，是和平主義者。但若沒有亞德、沒有露來到聖法提加、若沒有伊芙蕾希雅與龍的因緣，這份虛無飄渺的同盟就無以為繼。

紫晶伸出手，回握住魔族大皇后的手，也與露珍重道別。

「請您期待著我坐上王座的那天吧。」

「好的。」星澄笑道。

與笑容滿面的星澄相反，魔王陛下伸手輕觸著花束，神情似乎有些許異樣。具有象徵意義的花束被作為國與國之間的贈禮收下，很快就會進入滄雨的國庫。

可他仍然望著那束花，沒能收回視線。

亞德在馬車駛離之前，輕輕敲了下玻璃窗。

「陛下，我有話想私下告訴您。」

其實這個請求有些僭越。一般而言，警戒心強又不喜歡社交的徹不會答應這種要求。但他理所當然地沒有拒絕，甚至請星澄暫時借出了自己的位置。

兩人拉下窗簾，在魔法燈照耀下坐在馬車內彼此對視。

徹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是的。」亞德從披風中，拿出了較小的花束。

這是縮小版的聖花，並不像是以「世界」為樣本的花束那樣隆重，只有小小的四朵花。一朵是黑玫瑰、一朵白玫瑰，還有剩下兩朵分別是黑白的百合。

認出了花朵的主人，魔王陛下面具般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伸出的手微微顫抖。

「……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那當然。」亞德說。

贈禮之前，龍跟伊芙蕾希雅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要逼他收下。亞德本來已經準備好一段說詞，甚至應該怎麼撒嬌。可是，眼前的狀況讓他有點錯愕。

因為他哭了。

準備好的話鯁在喉間，亞德知道，這淚絕對不只是為了他、更不為了世界。而是徹為了自己能夠被原諒。

亞德手忙腳亂地拿出手帕，可對方似乎無力收下，抿著唇壓抑著哭聲。

亞德只有小心翼翼地為徹拭去眼淚。

最終，徹花了比亞德料想更長的時間時間才能整理情緒，稍微有些尷尬。

「抱歉，手帕可能沒辦法還給你了。」

「沒關係，這是我的榮幸。」亞德說，「下次見面的時候，您再還給我吧。」

魔王陛下少年般的容顏空白片刻，接著露出一抹苦笑。

「你可真是……」

嘆息般的話語漸弱，亞德聽見他最後的兩個字，有點困惑。

因為他說「你可真是狡猾」。

此後一別可能數年，亞德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您是說父親嗎？」

徹笑了，眼角仍有些許泛紅。他遲疑片刻還是親吻了亞德的額頭，眉眼都是收不住的笑：「你們不愧是父子。」卻笑了出來。

在亞德看來，徹的笑容有時候會讓人感到很有距離、甚至有些不舒服——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徹的笑臉與往常看過的完全不同。並非作為魔王的面具、也不是祖父的慈愛，更不是強者的冷酷。

就彷彿積終於放下壓在心頭的沉重，終於能鬆了口氣的表情。

「能夠見到你，還有跟龍與伊芙蕾希雅再會真是太好了。」徹說，「這樣一來，我也不會有遺憾了。」

兩人互道珍重，再次約定了寫信的時間。

亞德才真正送走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