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話、不死之人的傷痕．下

龍掙扎了至少半分鐘，最後深呼吸著抽手。

「我是很想看，也覺得很不甘心，想著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能辦到，我卻不行？為什麼他回信給你，卻一次都不回信給我？」

亞德沉默著替他斟酒，琢磨著是否應該開口。

龍比了個手勢，制止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沒事，我因為沒有能夠責怪的對象，心情有點糟糕。你就看著我喝就好，要是喝醉了就把我扛回去。」

「……好的。」

亞德知道龍已經極力忍耐，只不過，尖銳的言語還是讓他有些不舒服。

龍絕大多數時候很好相處，他有時候也會像這樣顯示出強勢的一面——心思縝密、考慮周到，並且不容質疑。

如果現在不開口，恐怕以後也沒有勇氣。亞德逼自己開口：「我收到了曼特爾家族的邀請，想詢問父親跟魔王陛下的意思。」

龍握住酒杯的手明顯一僵。「拒絕掉。」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但龍對曼特爾家族這個詞比想像中更牴觸。

「為什麼？」

亞德一直覺得父親對情緒變化非常敏銳，也知道他十分體貼。只不過，這種敏銳不全然展現在令人舒服的地方——

澄黃色酒杯後，龍的視線如利刃尖銳。

「你聽說了什麼？」

這話並非責備，甚至他的語調有幾分輕浮……亞德很明顯感覺到，那張端正笑臉背後蘊含的怒意。亞德不禁吞了口口水，「我……」

「先別說，我猜猜看是誰這麼大膽。不是伊芙蕾希雅，也不是徹……那傢伙才沒有這種揭我瘡疤的勇氣。」龍面帶微笑地杵著下巴思考，「是由希？」

糟了。亞德的表情說明了答案。

好看的人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更是可怕。龍分明喝了酒，在酒精的催化下依舊保持著敏銳，甚至清醒地摸到了細節。

「您說過，外面的謠言基本都是真的……剩下的部分可以直接向您確認。」

龍捏緊酒杯，咬牙道：「我是說過。」

看他表情，顯然在發怒邊緣。亞德吞了口口水。

「對不起，我問太多了。」

龍支著頭深呼吸，本來想握酒杯，卻因為全身發顫只能放棄。「雖然你外表看起來跟我比較像，但性格卻跟伊芙完全一樣……我先稍微冷靜一下，等一下回來。」

亞德目送龍的背景離去

在龍短暫離開的時間，亞德小口喝水思考該如何道歉。

龍是對他很寬容，但這卻不代表他可以用小孩子的身分任意揭人瘡疤。

魔族的問題經年累月、可說是沉痾難解。

亞德知道，是自己順利解決問題後變得太驕傲了，真以為自己介入父母的過往。如果真要詢問，可能透過母親更好？

可惜還沒擬好措辭，龍就帶著整理好的表情回來了。「聽好了，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離開這裡我不會承認。我要看信。」

「……好的。」

龍皺著眉頭快速讀了信。「你對歐龍很感興趣嗎？否則沒必要多問一次。」

亞德頓了頓，瞅著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由希收到了歐龍女王的來信，女王陛下願意與滄雨和談。他希望您能去一趟歐龍，對維亞王子殿下致意。但魔王陛下已代您拒絕了。」

龍的表情有點複雜。「那孩子……歐龍女王真的那麼說？」

「如果您想知道更詳細的內容，要不要直接問由希？」

「正好我有些事情準要跟他確認，改天我可能得去海亞大圖書館一趟。」

離開大圖書館後，龍再也沒踏進大圖書館一步。亞德本以為是因為龍很忙碌，但聽過龍的往事，亞德不免有了其他的聯想。龍不想拜訪大圖書館，會不會是因為那位「朋友」的緣故？

經過這次，亞德終於意識到自己確實靠得太近了。

——雖然亞德並非故意，但揭人瘡疤並不是好事。

奇怪的是，龍盯著他半分鐘，卻笑了：「你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分心？」

「……抱歉，我只是有點好奇。」

「比對魔王陛下還好奇嗎？」

這話怎麼聽都像吃醋。亞德還不曉得怎麼回答，龍道：「我可是你的父親啊。」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嗎？」龍笑著反問，捏了下他的臉頰。「我很高興你這麼關心我，但你不能試圖為我解決問題。我是你的父親，你這麼做實在很傷自尊。你是因為不相信我的能力，所以才會介入，不是嗎？」

這評論太直接尖銳，亞德毫無準備地被戳穿了想法。

亞德將伊芙蕾希雅認知為「母親」，但卻把龍當成了平輩。

「我可能不是成熟的父親，卻是個優秀的王子……寫信這種事，可是我的專長。」

亞德眨了眨眼，疑惑都寫在臉上。這態度對龍來說無疑是一種挑釁。

「你是覺得我太優柔寡斷嗎？」

「不，我沒——」

龍當然沒聽，跟酒保要來墨水與筆，刷刷刷地直接寫了信。

一封給徹，一封則是給西天的歐龍女王。

亞德知道龍很優秀，出乎意料地擅長忍耐、能夠控制表情，除了少年時代的情史之外，亞德還發現他的另一個問題。

那就是，這傢伙實在激不得。

「喀」一聲，龍用力擱下鋼筆，把信遞給亞德。「這樣就行了吧？」

龍不愧是原文職的外交人員。他寫字速度很快，字跡卻相當整齊，簡直勘比印刷品。與工整地讓人感覺冷酷的文字相反，龍給徹的信內容很簡單，不如說實在太簡單了——那是只會用基本魔族語的亞德也能看出的簡單內容。

「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

龍得意洋洋：「簡潔明瞭吧？」

「是沒錯，但這樣真的好嗎？」

「當然好。如果拐彎抹腳會成功的話，我老早就如願以償了。我答應過伊芙要速戰速決，眼下這狀況，沒辦法在這件事上糾結。」

「……什麼狀況？」

在亞德的追問下，龍才說出了近況。

「我跟伊芙的婚禮準備一年後在聖法提加舉行，跟紫晶的繼承宴會一起舉辦。之後，新的宮殿也差不多落成，我們準備回去滄雨……到時候，我會參加武鬥祭，已成為為下一任魔王為目標。」

「我以為您對王位沒有興趣？」

「是沒什麼興趣，但是……」龍撓撓腦袋，「算了，我就直說吧！我們之所以能活得這麼滋潤，都是因為親愛的魔王陛下鎮住底下的人。如果讓大皇兄繼承，不保證他會繼續跟神族合作……簡單來說，我跟他性格跟價值觀差距很大，感情也不好。」

「是新的父親嗎？」

「沒錯，除了露姐外，我跟二皇兄冽比較要好。」龍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本來還不打算說告訴你，怕你覺得有壓力，還不打算干涉太多，看你似乎閒不住。不如我提早指派一些工作給你，免得你胡思亂想。」

「是什麼？」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工作。總之，先從基礎開始吧！從今天開始，你只能用魔族語跟徹通信，也請他用魔族語回信給你。除此之外，你得跟我練習魔族語發音，目標在兩個月內學會一般的日常對話，一年內要學會基本的社交用詞，三年內要學會簡單的古典用語。除此之外，日常練劍不能落下，課程也要照常。」

「那滄雨的事情——」

「我會解決，也會慢慢教你一些王子應該知道的事情。只不過，你現在的主要工作是學習跟玩樂、交朋友，不是政治。」

自己還在慢悠悠的上課，妹妹紫晶早就在為繼承王位而準備，亞德開始覺得自己實在過於輕鬆。亞德忍不住抗議：「這樣不是跟之前完全一樣嗎……玩樂也算是工作嗎？」

「當然是，參加茶會、增加交際圈、與商人聯繫也對未來很有幫助。」龍頓了頓，「亞德，你跟紫晶不同。她是被迫接受成為女王的訓練，但你未必會站上那個位置。我不希望你在學業上浪費太多寶貴的自由時間，除了必要的課程之外，回到滄雨你可以慢慢學習。」

「……好的。」

「回到滄雨之後，你就會正式改變姓氏，成為曼德沙家的一份子。可能會擔任一定職務、參加武鬥祭，獲得成績後，就必須在適當的年齡結婚，受封爵位後也必須管理自己的領地……到時候，想要自由旅行可不容易。所以，我跟伊芙蕾希雅也準備去一趟聖法提加看望神王陛下。」

亞德腦袋能夠理解一般貴族的人生經歷，卻沒想過自己也會走上一般的道路。

「怎麼了，突然覺有壓力嗎？」

亞德盯著龍瞧，奪目的紫色「魔王之眼」閃閃發光。

「我只是在想，父親出乎意料地可靠。」

「你這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說著開玩笑地去捏亞德的臉。

「……對噗起。」

「總而言之，歐龍的事情我會處理，其他事情我也會視情況讓你參與。你就好好地從基礎開始練習吧！最重要的，就是學會魔族語，最少要能夠用基本的敬語。除此之外，你也必須鍛鍊酒量同時學會品酒、挑選魔劍，還有很多必要的工作。回去之後，我會擬一份清單給你參考，除了必要項目之外都只是推薦，我不打算干涉太多。」

「好、好的……」

龍接下來的話變成了魔族語。

「除了我之外，你可以跟珞禔雅練習，龍族通常使用古魔族語還有古令文，語言跟社交用語共通。」

「珞緹雅？」

龍一臉在看笨蛋的表情。「怎麼不會？你太不關心自己的戀人了。珞禔雅可是龍族，古代語言才是她的母語。別看她平常那樣，龍族在古代語言上可是活動的字典，就是由希也得向她請教。」

亞德驚訝地瞪大眼睛。過去亞德習慣自己是老師，珞禔雅則向她學習禮儀跟通行語——只不過，現在似乎反過來了。

在優雅的彩色玻璃閃耀在卡曼德希大圖書館上。

迎來全新局面後，亞德理應對嶄新的未來抱持著信心。事實上，他卻始終對未知的未來感到惶恐。他感覺自己像是一艘停泊在港口的船，縱然安全、不受侵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亞德，你還是小孩子，不需要活得那麼像大人。」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可以任性一點，不需要顧慮那麼多。」龍摟著他的肩膀，笑著說：「別看我這樣，我姑且算是個優等生，而且還是你的父親。你有什麼困擾、有什麼想知道得，可以直接來找我或者伊芙蕾希雅。」

「但你們不是很忙嗎？」

龍理所當然地說：「只要是你找我，就永遠有空。」

這句簡單又真誠的話語擊中了內心深處的渴望，亞德深受感動，卻為了面子努力克制表情。「您不覺得麻煩嗎？」

「哈哈哈，怎麼會？為什麼突然用了敬語啊！亞德，我可不是神族。對我來說，像是受訓小狗那樣乖巧的小孩是很不錯，但像是小貓一樣亂來的孩子更和我意。而且，這不是正好可以把小時候沒哄到你的部分全部補回來？」說著用力摟住亞德。

他的力道比想像中還大，亞德試了幾次無法掙脫。

「好啦，別逃了，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這本來就是句玩笑，誰知亞德還真的放棄掙扎，一臉無辜地看著龍。他的表情好像在說：「隨便你怎麼做」。

龍看得不禁愣住，笑道：「看來你得快點學會喝酒才行。」

「什麼意思？」

龍卻只是笑著捏他的臉，一臉得意。「你不愧是我的兒子。」

這句話的涵義，亞德直到一段時間之後才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