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話、在薄冰封印的水都裡

秋去冬來，亞德等人來到水之都已經超過了半年。

從最初的陌生到現在，一行人已經逐漸融入水之都，有了各自的社交圈。琉璃進入了研究室，紫晶與聖法提加的貴族圈熟悉並開始與魔族交涉，沙基本隨侍在側。聖法提加未來的政治已逐漸明朗，對亞德示好的人們逐漸轉向未來的神族女王。

亞德與同伴們依舊在學校碰頭，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親密無間。他偶爾會與琉璃在學校碰頭，依舊知道彼此的近況、也會互相關心，但也就僅止於此。

時隔多日，珞緹雅似乎終於意識到亞德那句「戀人的特權」是認真的。

意識到這點之後，這位來自西方世界之頂的龍族少女慢半拍終於學會了害羞，笨拙地彼此靠近。隨著時間的推進，她的舞蹈技術也有了進展。雖然偶爾還是會踩痛亞德的腳，但是，亞德與珞緹雅的關係在之後的好幾次練習中越來越近。與逐漸變冷的天氣相反，關於龍女與混血王子謠言的熱度甚囂塵上。

與紫晶的關係還在逐漸修復，對亞德來說，目前看起來都是好的徵兆。

只可惜，伊芙蕾希雅與聖法提加的溝通可不像亞德那麼順利。

經過了頭幾次尷尬至極的通信之後，伊芙蕾希雅在對談中逐漸放寬了心胸，開口說話從只回答一兩個字慢慢延長，直到現在偶爾會提問、關心父親的身體狀況，雖然速度很慢，但橫亙於這對父女間的高牆似乎正在漸漸變薄。

雖然仍不能原諒父親，至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抗拒。

龍為此居中協調好幾次，甚至不惜跟伊芙蕾希雅爭執。除此之外，他甚至不曾說過威尼爾的壞話，也將紫晶當成自家的孩子看待。

這些舉動希尼斯都看在眼裡，對龍的敵意與厭惡在逐漸相處的時日中逐漸冰釋。

在初次落雪的季節，這位行將就木的年邁君王終於能夠屏除偏見，注視著龍．曼德沙這個人，而並非他在外的惡名、容貌與叛逆。因此，當龍與伊芙蕾希雅一同署名向聖法提加發出新年會的邀請時，他沒有拒絕。

與此同時，聖法提加與雷爾契家族的內戰終於徹底進入尾聲。

聖法提加的情勢隨著雷爾契家族的分裂逐漸安定下來，直到新年前兩週的今天。伊芙蕾希雅與父親希尼斯進行了例行通訊。

希尼斯先聊了下天氣、孫子們，甚至是新年會的禮服。

這話題實在太過發散，伊芙蕾希雅知道父親肯定有話要說，耐心地等待著。

「前幾天，聖法提加的軍隊進入雷爾契家族的領地，將雷爾契侯爵抓捕入獄。今天早上，發現他在獄中自殺了。」

說是意外，但卻也不是意外。

聖法提加的禁制魔法跟他的歷史一樣悠久，魔法能夠剝奪行動力、自由與意志，甚至只讓人維持最低程度的「存活」。在光聖教的概念中，死亡是祝福與解脫，活著才是恆久的詛咒。

這點，神王希尼斯與作為女王被培養的伊芙蕾希雅都非常清楚。

眼見神魔王聯合、水之都也加入戰局，神魔族談和的局勢已定，如果讓雷爾契侯爵活著，也只是讓他面對叛徒的罵名同時被剝奪自由。對一人之下的侯爵來說，這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

想必是希尼斯暗示禁軍放寬對侯爵的魔力限制，只留下少許魔力。這點殘餘的魔力讓他可以自殺，卻無法逃出生天。

這就是作為兄長的希尼斯給予弟弟最後的溫柔。

才過了不過十年，父親的面容不僅變得蒼老又憔悴。

在伊芙蕾希雅看來，這樣的容顏本身就像是懇求。她害怕與父親見面，一方面是內心有恨，另一方面其實是不希望聽到父親這種暗示。他像是在說「我已經為妳做了這麼多，而且都快死了，妳怎麼還不回來？」

伊芙蕾希雅思考著應該如何拒絕他接下來的請求，卻沒想到希尼斯卻說：「這次新年會，我打算去水之都一趟。如果妳願意，到時候跟我還有拉娜見一面嗎？」

伊芙蕾希雅微愕：「您這樣的身體狀況，還要來水之都嗎？」

「如果我不去水之都，恐怕到死都見不到妳。妳永遠不會原諒我，對吧？」

「……」

「我還是不喜歡龍．曼德沙，但是，若不是他強逼妳跟我見面，恐怕妳就連我的葬禮都不想參加。我必須承認，是我對他有偏見。」希尼斯的語調猶如嘆息，「妳離開的這段日子，我考慮了很多事、也懺悔過。但不論我做任何事，都不能夠彌補我的過錯。但最少，我能夠在最後的最後親自放妳自由。」

伊芙蕾希雅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不是要勸我繼承神王的位置嗎？」

「我確實是這麼希望。但妳已經死過一次，新生的妳應該自由、不受拘束。我跟拉娜討論過，不能以任何方式違反妳的意願。」希尼斯說話的聲音很慢，「我可以做錯一次，但不能夠一再剝奪妳的自由。倘若妳打算離開聖法提加前往滄雨，我也會給予祝福。正因為妳想要離開聖法提加，我反而更該在有生之年促成跟魔族的和平。這樣一來，斐斯特蕾雅不會失去母親，而妳就是嫁給了鄰國的王子。」

感動、錯愕與驚惶同時湧入心中，伊芙蕾希雅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應。

「您真的是這麼想嗎？」

「自從妳跟威尼爾訂婚之後就一直很不高興。神族貴族外面多半另外有情人，這並不奇怪。我本來以為是因為妳討厭他的花心，而這個問題在你們結婚、有了孩子之後就會自動消失……」希尼斯頓了頓，聲音染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痛楚，「沒想到事情完全沒有解決，而且越來越嚴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

「伊芙蕾希雅，我深刻地反省過，也終於學會了放手。我唯一的請求，就是希望能在水之都跟妳見面。倘若看妳過的安好，我才能夠放心。請妳不要拒絕好嗎？」

這瞬間，伊芙蕾希雅腦中再次浮現了龍說過的話。

他曾發下豪語，說他們的感情會得到全世界的祝福。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遵守諾言，跨越了最難的門檻。

「父親您不討厭他了嗎？」

「我還是討厭他，但卻是討厭他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女兒。」

伊芙蕾希雅不禁失笑。

希尼斯苦笑，「在跟妳見面之前，我跟龍談過很多次。如果他真的像我揣想的那樣邪惡，又為何願意浪費時間跟我談話？你們已經死過一次，大可直接離開。若要從利益考慮，他反倒應該討紫晶的喜歡就好。畢竟，我隨時會死。得到一個臨終老人的諒解，又有什麼益處呢？他這麼做，肯定是為了妳。」

「從道德方面考慮，或許有比他條件更好的人。我知道他對妳好，但是，又怕妳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拉娜說，這世界上恐怕很難找到比他更適合妳的人，要我不要干涉太多。花了時間東挑西揀選出來的人也不一定好，何不放手讓妳自己選擇？」

「我去了滄雨，大概就不會進神殿，大概也不會回去聖法提加了。」

「這我知道，拉娜也知道。」

兩人似乎無話，一瞬間陷入沉默。

希尼斯道：「但是，倘若妳願意……還是偶爾回來聖法提加看看吧。妳的房間還是維持妳離去的樣子，珍藏的那朵黑玫瑰也還放在花瓶裡，我會帶過去給妳。」

構思的拒絕完全派不上用場，想像中那種劍拔弩張的狀況也沒有出現。父親的理解與支持反而讓伊芙蕾希雅有點不知所措，她忍不住確認：「真的可以嗎？」

「真的。」

再三確認讓希尼斯感到有些無奈，但他也因此意識到這有多麼難得。

好幾個月前，希尼斯就知道聖法提加出現了類似伊芙蕾希雅的人。經過亞瑟的保證、精靈族大祭司的確認，他才終於願意相信女兒回來了，而且並不是巫妖或者魔物等汙穢之物。

即便這有違天理，希尼斯仍感到慶幸。他犯了許多錯、選了錯的人也錯信自己的兄弟，無意識地親手將女兒推向死亡。

本以為自己將抱憾而終，卻沒想到能有再會的機緣。

即便只是隻字片語、即便不會得到回覆，也想親自向她道歉。

伊芙蕾希雅之的死與龍脫不了關係，可她的重生、父女的和解甚至與魔族的和談也與龍有關。如今，聖法提加的年邁君王終於徹底放下了執著與偏誤，說出了在心中複述千百次，卻始終沒有機會說出的話——

「妳永遠是我驕傲的女兒、是聖法提加的公主，可以飛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父親，謝謝您。」

至此，伊芙蕾希雅終於哭了出來。

「要是我能夠為您擦掉眼淚就好。」

直到伊芙蕾希雅開口，希尼斯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淚流滿面。